周兴出身小城镇贫民家庭,在部队长期洗礼教育下,狡猾和卑琐的习气被磨掉了不少,而残存的部分在严格的纪律约束下却隐藏得更深了,是一种无奈的必须,一种对个性的抵抗,一种无可选择的存在方式,他必须用纪律和意志关闭心扉。眼下,在大乱的特定气候下,这些习气又冒了出来。而迟敏纤细敏感易冲动的艺术型气质和妇人之见又起了推动作用。性格相近,使他们夫妇在矛盾、磨合中安然,也带来一个人冲动时另一个人不能用理智来给予抑制,最终造成悲剧就不可避免。
不久,这事被捅到了社会上了,“打倒带枪的刘、邓路线!”“打倒军阀!炮轰王坤!”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有的还似挽幛悬挂在警备区大门口。对此,突然生病的周兴撂下一句“不支持不反对”,到省城住院了。王坤对地方上要他接受批判的事,特地给住院的周兴打电话,问是否去。周政委未置可否,一句“正确对待群众”,算是回答。看起来像飘扬的彩带,后面隐藏着是大刀还是胡椒粉?着实让王坤窝火。他瞪着眼对苦苦相劝的同僚说:“批就批!老子不怕死!从参加革命就把脑袋拴在腰带上了。娘卖×!”他甩帽捋袖。大伙儿都知道他这个决心已定不可变更的习惯动作,只好暗地里准备些应急措施。
周兴知道要扳倒王坤很是不容易的,不像对待他有成见的亓副主任,战争年代他在地方工作过,有被捕等“历史问题”可抓,王坤参军后一直就在部队,没有被俘之类的辫子。他不动声色,只等他自己跳出来,一旦抓住现行,就拿他开刀。
迟敏自当上政工组长后,已不必拉着周兴衣角行路了。有了独立的权力,她没有忘记给家属大院里志同道合的老娘们儿办事。只有小学文化的老朱成了政工组的办事员,有的被安排到大集体企业当领导,有的子女被塞进部队当兵,有的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她那个圈子的老娘们儿经常聚会,有时,她会拿出牡丹香烟,说那是中央首长给的,不管吸烟不吸烟,一人一支分享;或将下面送来的茶叶、水果分发给大家。一次去北京,见到了一位中央文*的首长,握过手,她硬是三天没洗手,回来后召集姐妹们轮番握手,传导幸福的触摸。那一阵子,迟敏的心情可以说是一片蔚蓝。
一九六六年以后,部队就没征过兵,一九六八年才恢复。那会儿,学校停课,部队干部子女成了散兵游勇,担心孩子惹祸,警备区的头头脑脑通过各种关系,相继把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子女塞进了部队。这年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掀起上山下乡的热潮。刚解放的许副县长已经到县革委会当副主任,他找到了迟敏,要求将其女儿特招到老部队里当兵,他不愿意女儿上山下乡当农民。可这件事让她犯难了。部队干部子女当兵之事已经有人告状了,说是开后门招“黑兵”。结果上面发话,“子承父业,理所当然”,“前门进来未必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也不一定是坏人”。这是针对部队干部子女当兵而言。许副主任是地方干部,还没这个先例,虽说他对她有恩,又是她的领导,于情于理她也该帮忙,可是万一担个“逃避下放,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可是小猫喝烧酒——够呛!正在这时候,机会来了。
原来,警备区驻地专署商副专员夫妇被关押审查,独养儿子在街上流浪。一天在垃圾箱里捡破烂,被一群孩子追打,“狗崽子”的叫喊声惊动了路过的王坤,王坤从吉普车上跳下,把他接到了家。王坤不由想把这孩子送到部队里保护起来,就给他的“老窝儿”(老部队)的老部下打了电话。可是,在《入伍登记表》上盖章,就没部队子弟那么便当了,“政审”一栏必须要盖上当地革委会政工组的公章才行。
于阿金来找迟敏时,迟组长正在桌上写东西。迟敏眼尖,瞧见于阿金就迎了上来:“老于。”于阿金一见她主动招呼,不由得伸出双手,而迟敏只向对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放在背后,她要“留一手”。此时,迟敏春风得意,离开日晒雨淋的农村“四清”工作点,坐机关泡茶水,滋润得脸色愈发白皙,把眉宇间那颗红痣衬得更加灿烂了。
“老于,这怕不合适吧。”迟敏看了一眼《入伍登记表》说,“他父母都是走资派。”
“还没定性嘛,现在正解放老干部,他父母不定哪天站出来,也是革命干部。”于阿金不以为然。
“你瞧,他父亲是原二野十二军转业的,与第二号走资派关系不错。”
“这有什么?邓小平还保留党籍么,毛主席还会要修正主义的党员?再说,我们三野的陈军长靠边了,你家老周和我们家老头是不是也该靠边?株连总不对嘛。”于阿金文化不高,说话却滴水不漏。
这年头,今天还是“走资派”,明天就成“三结合”(老、中、青)中的革命老干部,屡见不鲜了。再说,那年商专员还特批给自己布票,顺水推舟给他办了,况且许副主任女儿当兵的事也可以捎上,迟敏想。她才不会花钱买鞭炮给别人放。
……在说了一大堆为难的话后,迟敏终于委婉地将许副主任的女儿夹塞当兵的事儿说了,这是交换条件。另外她还有更深的考虑,就是万一商专员官复原职,她有回旋的余地。
于阿金一听,略一迟疑:“男兵好办,女兵……”她瞧了一眼迟敏,瞧她样子,不答应下来,今天盖公章的事要泡汤,就应诺了。
迟敏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空白的《入伍登记表》,往于阿金面前一推,递过一支笔:“老于,你填一下吧。”于阿金不假思索地填了起来。
“姓名?”
“许艳。”
“年龄?”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