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出身?”
“革命干部。”
于阿金填上接收部队番号后,将表格递给了她。迟组长浏览了一下,分别在两张《入伍登记表》上盖了公章。
迟敏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走风漏气了。
把黑帮儿子窝藏到部队,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事儿被告上去了。就在两个孩子准备结伴去部队报到时,上面下来查问了。得到消息的迟敏连忙一推二六五,说这事儿都是王坤夫妇一手操办的,两张《入伍登记表》的字迹可以为证,她是被逼无奈才盖了章,还反戈一击揭发于阿金为第二号走资派张目。
王坤写了检讨,承担了责任。
多年以后迟敏才从于阿金口里知道,为写检查,王坤找秘书说,你帮我写个检讨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要过关,怎么写都可以。果然在党委会上过了关。过后王坤冷冷地对秘书说,还是你有办法,让我过关了。可又责备说,你怎么把我上纲上线得这么高?不就这点破事。秘书反诘,不是你说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过关。实事求是写能过关吗?王坤无语。
王坤最终还是把商副专员的儿子塞进了部队,这孩子三十年后成了将军。许艳则被刷下了,到农村经风雨见世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迟敏为了封住许家的口,按承诺将许艳招工进了工厂。为此事,许副主任对王坤夫妇始终耿耿于怀。王坤去世时,他是王坤老部下中能来送别的人中唯一不到的。
于是,周兴迟敏给王坤准备的“现行材料”中又多了窝藏、破坏、张目的条文,还有王坤的这份检查,可王坤却一无所知。然而,这些材料还没积累到足够的分量,便搁置了。
七
军中有句老话:雷区中散步,指不定哪天就会滚雷。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失去灵光的偶像燃烧在蒙古国的戈壁滩上。不久,周兴接到命令乘飞机到北京开会,被留下来了,要他交代与林彪有牵连的人和事。
这个秋天,对周夫人是个悲凉的日子。她也被隔离审查了一阵。从学习班出来,政工组长自然是不能当了,在家等候处理。她因为王坤的一句公道话:“老周还是政委,又没有下命令撤职嘛。”才没有被赶出大院。她的那些“死党”老娘们儿,看见她老远就绕道而行避之不及,仿佛她身上有瘟疫,会传染。她有了众叛亲离的感觉。在受贬的日子里,早先挤挤挨挨高朋满座的客厅,如今空了。她独守家门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唯一的爱好就是读报纸看风向,或到院子里,注视一个方向,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她曾想到过与周兴划清界线——离婚,她当初结婚不是为情,是为了生活,为了寻求保护,荣华富贵。她曾虔诚地希望丈夫作为自己依附的一堵墙,然而现在墙却摇摇欲坠,她不能立于危墙下。但转而她又心存企盼,有朝一日老周能东山再起。老周的事儿她知道些,大不了靠边站,降了级工资也少不了多少,只怕老周不仅仅是这点事……她很是忧心了一段时间。
她最担忧的是女儿们在部队的前程,孩子是父精母血爹骨娘肉啊。她们都在警备区所属部队当兵,会不会受牵连被转业退伍?她甚至准备老着脸皮找于阿金,让其说项,可又怕热脸贴冷屁股。迟敏清楚地记得,她去学习班接受隔离审查的前夜,在家打点行装,于阿金破天荒摸黑到了她家,对迟敏嘱咐一句:“你什么也不要说。”就匆匆走了。迟敏却把这话汇报给组织了,她怕于阿金耍她。可为这句话,于阿金在警备区家属“批林(彪)批孔(子)”大会作了三次检讨才过关。为此,她们见面连点头招呼的礼仪也结束了。有一次她看见于阿金在给自行车打气,为示好,她去帮助扶气筒,老于一直不理她,不跟她说话。一想起这点,她心就悬了起来。
可她想错了,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这天和往日一样,迟敏伫立在院子里。昨夜一场大雨,树上的秋叶落了一地,树上两只老鸦悲凉地叫着,好像在互相告别,然后各飞东西。一阵酸楚在迟敏心中漾开,她不由泪水涟涟。她半辈子都在保护自己的家庭,为自己,为孩子;现在对自己已无所谓了,但后代不能累及,她不能再等待。终于,她决定老着脸皮去王坤家里。当她提着礼物欲出门时,“多来”和“米发”回家来了,喜滋滋地告诉了她,王坤司令员到警备区医院看病,陪伴的于阿金特意分别去看了她们姐妹,当她得知“多来”提干因父亲问题搁浅了,说了一句:“莫急。”抚慰有加。王司令得知,当场找了院长、院政委。很快“多来”的提干命令下达了。
迟敏担忧的心总算平静了。她开始了没有依傍的生活,过着平静的日子。
这样过了几年,周兴回到了警备区。上面既没下命令撤销他政委的职务,也没宣布处理决定,周兴被“挂”了起来。受了挫折的周兴很有些一蹶不振的味道,闭门谢客,领受寂寞。他多次向组织写报告,说自己犯了错误,但年纪还不大,身体条件不错,工作经验也比较丰富,还想为党为军队做点工作,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失。甚至提出就是降职当副政委也行,希望给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可是不知为什么,都如石沉大海。不久,警备区相继又提升了几个副政委,加上从“三支两军”回部队的两个副政委,副政委已达七八个了,又风传主持工作的程副政委可能转正。周兴尽管心急如焚,但又无可奈何。迟敏从周兴回来后,就觉得他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吐露心声,整天像关在铁笼里的老虎一样走来踱去。细心的她从周兴骤减的饭量,彻夜失眠的举止中猜想他的心思。她已恢复工作,到文化组当一般干事。
这天她下班,见周兴在茶几上独自摆围棋,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她终于又唠叨开了:
“光写报告有什么用?你也去找找人嘛,工作问题拖这么长时间了,也该解决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