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再等等看吧。”
“再等怕是没位置可以安插了。”
周兴神情沮丧地拨弄着棋子,默默地吸着烟,不说话了。
“你说话呀,要不我替你去找人。”
“你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嘿,要不是你……”周兴在隔离审查时的那股子气不知为什么提了上来,没好声气地说。想起打击王坤的事儿,他就后悔。
“呃,你犯错误倒怨起老婆了,嫌我啦……”
迟敏这一哭,周兴这只沉默的羔羊咆哮了:“奶奶的,老子受够了一辈子的窝囊气,你唠叨个有完没完!离婚!”说着,他竟号啕大哭,年届六旬的汉子,哭得像受委屈的孩子。
“离婚,没门!我在一天这个家散不了,死了也不散——”吼叫着的迟敏忽然打住了,她从未见周兴这样伤心地哭过。
周兴终于停止了哭泣,长吁了一口气:“迟敏,对王司令夫妇,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想起来挺那个的。”
迟敏也叹了一口气:“都怨我,仔细想想,是有点过了。”这回,迟敏倒是一句真心忏悔的话。
两个人沉默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他们夫妇开始分床睡了。
这是周兴无数个赋闲生活中的一个。早晨,周兴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登着上上下下落实干部政策的报道,可他已提不起兴趣了。复出的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老干部。他已心灰意冷,程副政委已转正了,他没了想头,只等组织结论。他不止一次地对迟敏说:“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将来我们到乡下种田去!”
阳光普照的一天,周兴在警备区政治部秘书引领下,再次走进党委会议室,他已经多年没来这儿。推开门时,王坤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他引到他原先主持会议坐的座位上,然后自己则坐到了一侧。在座的党委常委,大多数周兴都认识,点点头也就算互相招呼过了。从介绍中,他才知道坐在王坤身旁的是军区干部部的公副部长,他起身握住公副部长的手,眼睛里闪耀着受恩赐的惶恐。他有些忐忑。他把目光转向王坤,王坤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色凝重,那神情和以前战争年代领受任务一样。虽两鬓霜白,但腰板依然挺直。公副部长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现在,我宣布军区党委的一项决定。”他翻开了文件夹,周兴一眼瞥到文件上“关于周兴……”几个字样,本来有些昏花的老眼,霎时目光炯炯。
“……周兴同志是执行者,不属于犯路线错误……经军区党委研究决定,周兴同志担任警备区顾问组组长,列席党委会议……”公副部长用很公事的口吻宣读完决定。
周兴嘴唇在哆嗦,脸上的寿斑也在颤抖,猛地站起,振臂高呼:“共产党英明!共产党万岁!”忽然身一歪瘫在椅子上,口歪嘴斜。
会场一阵忙乱。
周政委脑溢血中风,连那个让你“顾”你就“顾”,不让你“问”就别“问”的“顾问”,也没法干了。
迟敏那段日子,白天工作,晚上伺候周兴。迟敏在外人和女儿们面前扮演竭尽妇道的角色,早晨傍晚推着轮椅让老周出去散心,不时用手绢悉心替他擦去口中流下的涎水……从而获得精心服侍的舆论赞誉。在家中,周兴注视着电视里生动鲜活的画面时,常常沉浸在感伤之中,忽地,几滴浑浊的老泪落在沙发上、地板上。周兴也有高兴的时候,当他的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们来玩,给他带来一些往日喜好的食品,他的脸上往往抽搐着,浮现出一丝似哭的笑颜。似乎是母女们觉得周兴苟延残喘活着很有必要,活着就是价值,至少还可以领到周兴不菲的薪水,还有尚存的余威可资利用。
周兴是在搬进红军巷干休所第二年冬天过世的。这天早晨,迟敏很晚不见丈夫起床,以往丈夫经常在长沙发上看电视,然后在沙发上迷糊就寝,天蒙蒙亮就会坐轮椅到门口取报纸,轮椅滑动的声响就像起床号。当她披衣呼着“老头子,老头子”,却不见老周呼噜呼噜的回应,有些诧异,走到沙发前,发现丈夫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她用手去试他鼻息,周兴睡着了,永远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残留将断气那一刻的绝望和恐惧。她拎起了电话:
“对,不搞告别仪式,丧事从简,你们只要来一部车就行。”
干休所来了一部救护车,悄然拉上周兴去火化了。
为此,当地《老年报》写了丧事从简的评论文章。
八
迟敏是红军巷干休所至今仍端着首长夫人架子的女人。她年近古稀,虽然她的额头上刻镂了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细匝匝的纹络,白霜爬满了她的鬓发,可她的举手投足间依旧透着高贵的颐指气使的气度,眼神依然始终流溢出盛气凌人的锐光,可惜她眉宇间那颗红痣已有些暗淡,不如早先鲜亮。
住进红军巷干休所伊始,迟敏仍然保持着首长夫人的良好感觉,就像周兴在位时她支使秘书和警卫员一样,让干休所干部、战士替她家院子里拔草种花、拿药换煤气、干杂务,甚至用车接送外孙上幼儿园。双方也没感到什么不妥。她认为周政委余温尚在,干休所就应为首长服务,文件上不是说了,对退下来的老同志生活上的照顾应比在位时要更好,所以她心安理得。干休所初建,一切都在摸索中,工作人员都是刚从部队调来的,还沿袭部队老习惯,首长还是首长。部队讲究资历,对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有天然的敬畏,即使对周夫人有些想法,也没办法,况且,周政委重病在身,照顾周夫人就是照顾首长,替她干杂务,让她腾出手照顾周政委,也是为首长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