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编?人口都超编这么多了,超编个把干部算什么?哼,要是我们家老头子现在还活着……”迟敏眼睛润湿了,“老王家可以照顾,我们老周家就不能照顾?”
这时,门缝探进一个脑袋,原来那边在催促蔡书记去主持会议。一见迟敏有些胡搅蛮缠,急于脱身的蔡书记有些不耐烦了,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王跃进副市长提升是不是照顾,我这当下级的不好随便说。但就算是照顾,据我所知,人家是老红军的后代,周西多如是老红军后代也可以照顾,部队里现在不是有一条规定嘛,老红军的直系子孙当兵可以优先。”
蔡书记无意间直击迟敏的软肋,她哑口了,只有呼呼喘气,她家周兴不是老红军。
沉默。
蔡书记似乎觉察到什么,问:
“周政委是老红军吧?”
他像是问迟敏又像是问自己。
迟敏没有回答。至此,她顿悟到自己家已被别人弃之如秋扇了。
这天夜里,她手握电视遥控器漫无边际地选台,荧屏上放什么内容她根本不知道,终于,她重重叹息了一声。王跃进本来极有可能成为她的女婿的,要是那样,蔡书记敢用这样口吻说话?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多好啊。她后悔当初自己太意气用事了。此刻,好像记忆都变成电影里的慢动作。
……在庆祝建国十五周年的晚会上,舞台上一排排小海军合唱团员系着红领巾,身子随音乐旋律轻轻地左右摇摆,王跃进和周西多担任男女声领唱:“美丽的田野,开满了鲜花……”观众席里发出感叹: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被称为“小北戴河”的海滩上,碧波、松涛。这正是地位相当的家庭互相交际的季节。大院的孩子聚在一块儿,年龄大的跟随父母下海游泳;稍小的,男孩子们拿一根棍子夹在两腿间当马骑,比赛马,女孩子则聚一块儿玩“跳房”游戏;再小些的男女孩子玩“过家家”,当起“爸妈”,“儿女”自然是洋娃娃。王跃进和周西多怎么知道双方大人的间隙,玩得正带劲,王跃进学医生的样子,掀开周西多的衣襟,用柳条做的“听诊器”探胸倾听,被路过的迟敏瞧见了,大怒,一把夺去了“听诊器”丢进海里。
……周家的大门“笃笃”地轻叩着,启开一条缝,伸进王跃进的小脑袋,怯生生地问开门的周西多:
“你们家的狗在吗?”
“不在。”
“你妈妈在家吗?”
“在。”
王跃进掉头一溜烟跑了。
……周西多那会儿,对妈妈禁止她与王家孩子玩耍大惑不解。过去,她们一家到王伯伯家玩耍,老于阿姨见了她,准怜爱地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迭声“小心肝哟”“我的小媳妇大娘”叫个不停。吃饭前,在厨房里对周西多说,去把那个鸡腿吃掉,省得都给他们吃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开始,两家不来往了。后来西多发现妈妈每每见她们和王家孩子“和堆”,回到家就遭训斥。本来她仅理解为姐姐们说的“男女有别”,后来才明白个中原因。她和进进哥哥的关系一直处在不尴不尬之中。
迟敏买不到后悔药啊!
十
时过境迁,那些都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绿色军营大院的老军属啦,回头想想,毕竟自己有负于老王家呀。迟敏多次下决心想找于阿金,可到了最后时刻,她又动摇了。迟敏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是个尴尬角色,她是要面子的人,一想到于阿金那张“倔”面孔就萎了。这折磨一直堵着她的心。这期间,她无数次设想见面的场合,无数次设想找个怎样的话题,可总觉得别扭。后来,迟敏总算找到主动和于阿金搭讪又不失面子的充分理由。当年华东军政大学女生大队联谊会,决定在七月成立,迟敏的一位战友是发起人。迟敏收到通知,参加了筹备会议,决定迟敏为该地的联络人,负起找校友的责任。迟敏首先想到了于阿金。
迟敏在王家门口,不知徘徊了多少次,一天中午,她终于鼓足勇气敲开了王家的门。
开门的于阿金一见是迟敏,颇感意外,愣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迟敏跟进,不请自坐。
桌上放着半瓶红葡萄酒,半碟水煮花生,于阿金显然在喝酒。
“老于,咱们老姐妹认识时间不短了,过去,唉,我们夫妇对不起你们……”迟敏眼圈红了,险些流出了眼泪,她唏嘘着说起了过去的事。
“我不记得你说的事了,唉。”于阿金目光柔和了,紧绷的脸松弛了,她在想,这还是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迟敏吗?门牙大都“下岗”了,口齿有些不清,一头干枯的白发丝。于阿金感慨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好多事都记不清楚了。”
“你喝酒,就这点菜?”迟敏无话找话说。
“哦,当年我们在前方打仗,连这点菜都没有,还不照样喝——”于阿金倒是吞回去了“想当年”。“要不,你也喝几口。”她拿出一只酒盏,斟上酒,奉在迟敏面前。迟敏酒没沾唇,心就热了。
“这次地方上发了《离休干部配偶住房货币补贴办法》,由所在单位发,发不出由当地财政发,并限定了发放时间,发不出要追究领导责任——”迟敏发现又说错了话,老于没工作单位。她本想找到共同关注的话题,寻求共同语言,然后再道明来意,没想反倒哪壶不开提哪壶。为掩饰她连忙啜了一口酒:“嗯,好酒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