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你看那边!”玉茗眼尖,指着更远的地方说。
广场的东北角堆着高高的尸体,鬼子正在往上浇汽油,马车上拉下更多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他们曾点燃的油库,烧得噼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绿,滚着红色的烟。浓烈的汽油和人肉味吹来,老旦反了胃,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这么多鬼子,等后半夜再找吧?”陈玉茗问。
“二子,去周围看看。”老旦轻轻推了下二子。二子点了头,退进了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等着鬼子散去。但零星的枪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以及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说明这个夜会一直继续。这些声音交织成恐怖的夜歌,卷着那些幽魂跌入地狱。大家默然无语,屋子里一片死寂。大薛不停地闻着一支烟,他不会点燃,那会招来狗一样的鬼子。飞虫在屋里角落中嗡嗡作响,老旦听到它们挣扎般的喘息,这异于战场的沉重从心里弥漫,似乎淹满了这间破烂的房子。明月高悬,月光如刺刀的锋芒,笼罩着死去的边城。
一声枪响将昏昏欲睡的老旦惊醒,他抓起了枪。弟兄们看来都没睡,有人轻轻地拉开枪栓。玉茗探头看向屋外,招呼老旦过去。老旦清楚地看到几个国军战士跑来,他们开着枪跳进了院子,后面是十几个鬼子。一个战士被打死在墙头上,倒栽葱掉下去,剩下的三拐两拐,竟然进了后院,头也不抬地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个花坛,偏房里这七人还没来得及从后门出了院子,老旦刚把手枪的火顶上,鬼子就追过来了。老旦等忙猫在花坛和照壁下面。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正房子里的战士无路可走,朝外邦邦放枪,鬼子们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一棵树下,大薛就在他旁边的水车下面。老旦见鬼子就这几个,对大薛点了头。大薛直起身一步跨去,捂着嘴捅进匕首,悄无声息地放下,走向第二个。老旦等也悄悄摸到鬼子们身后,每人分了一两个。老旦一招呼,不紧不慢的手枪就把屁股向后的鬼子干掉了。鬼子头目惊诧地回过头,正要大喊,见一个壮汉手里的刀直戳过来,凉飕飕钻过了自己的眼睛。
“没事了,自己人,弟兄们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陈玉茗拔出鬼子脑袋里的匕首,顺手从他身上摸了把撸子。
门开了,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慌张四望。
他们是执行焦土任务的工兵,这个工兵排炸完最后一座堡垒般的混凝土工事,没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他们没有重武器,机枪都没有,几十人眨眼就只剩四个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杀了鬼子抢枪抢粮,如此亡命两天,刚才就准备壮烈了。
他们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说通城里还有不少弟兄呢,但都是散兵游勇,形不成威胁,鬼子大部队都绕奔岳阳东部,只留了两个联队的兵力围剿。城南的仓库群那边还有战斗,有百十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边去的。
三个工兵愿意和老旦等一起去找。二子一身血地回来,说路上杀了两个拉屎的鬼子,他验证了工兵的消息,南边仓库仍然在战斗,鬼子围得铁桶一样,但并没有猛攻。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一两百人两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退回去了。”二子说完,觉得没回答完老旦的问题,就又说,“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那边。”
“离这儿有多远?”
“摸过去只一袋烟工夫,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走!”老旦立刻决定。他说得痛快,站起身来却犹豫着,不由得四处张望着。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好走。”陈玉茗指着地上的一些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眼睛亮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真是白跟杨铁筠混了一场。
小城面目全非,街道布满砖石瓦砾和发臭的尸体,根本无法走快,十一个人走走停停,纵然穿了鬼子衣服,仍谨慎躲过路上的鬼子。夜长梦多,而黎明更加可怕。老旦恨不得天下公鸡都死绝,天干脆不要放亮。
通城南湖医院突兀如麦地里的稻草人,是为数不多的健在楼房。几个鬼子向楼里喊着话,旁边的民房里还睡着不少。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这百十来号人骨头太硬。任一个连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战士,隔几次就要抬下去一个举着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把大楼炸得像马蜂窝,却撼不动筋骨,房子就是不倒。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土碉堡,却啃不动这德国人造的老楼。两天下来,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等着拉来山炮,反正这些国军也跑不了,再围个两三天的,也没准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脑袋打成了烂柿子,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哄堂大笑,有人应道:“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炸得烟尘弥漫。
天亮之前雾水很重。鬼子们还是单衣,自是凉得透了,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要命的狙击手指哪儿打哪儿,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受,鬼子们龇牙咧嘴地挨着。早饭还要过一个小时,听说会有热乎乎的饭团和牛肉汤呢。百无聊赖间,一队友军无精打采地走来了,看衣服是第10师团的呢,只是一个个肮脏不堪,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伤兵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咧咧走过来,几个鬼子忙比划着叫着让他们趴下,这帮人忙散开跑来。楼里打出一枪,打飞了一个家伙的帽子。他们忙趴到地面上,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拉过了两个担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