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的帮办彼亚捷尔金到某县城为一个被控犯纵火罪的商店老板做完辩护工作后,乘坐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回去。他的心绪从来也没这样恶劣过。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遭到挫折,挨人唾骂。他觉得过去这一天,他初次出庭的这一天,原是他渴盼已久而且使他抱着很大希望的,现在却似乎把他的前程一笔勾销,彻底推翻了他对人的信心和他对世界的看法。
第一,被告无耻而残酷地欺骗了他。在开庭以前,那个商店老板总是那么诚恳地眫巴眼睛,总是那么于心无愧,老老实实地叙述他的冤屈,因此所有那些经人搜集起来将他定罪的罪证,在一个心理学家兼相面家(这个年轻的辩护人就是以这种人自居的)的眼睛里,就都成了肆无忌惮的牵强附会、吹毛求疵、先入为主的成见。可是在法庭上,商店老板却原形毕露,他其实是个老奸巨猾的坏蛋,于是辩护人那点可怜的心理学就遭了殃。
第二,彼亚捷尔金觉得自己在法庭上的一举一动很不象样:讲起话来结结巴巴,提出来的问题颠三倒四,在证人面前起立,愚蠢地涨红了脸。他的舌头根本不听使唤,连简单的话也说不清楚,就跟念绕口令似的。临到他发言,他讲得疲沓无力,仿佛笼罩在雾里,他的眼睛不敢看那些陪审员,却越过他们的头顶望着后面。他虽然在讲话,然而随时都觉得那些陪审员讥诮而轻蔑地瞅着他。
第三,最糟的是,副检察官和民事申诉人,一个有经验的老律师,对待他却没有一点同行的情分。依他看来,他们似乎串通好,不把辩护人放在眼里,即使抬起眼睛看他,也无非是要对他表现一下他们的放肆态度,嘲弄他,用哗众取宠的言词反驳他而已。从他们的发言里可以听出讥刺和倨傲的口吻。他们滔滔不绝地讲着,好象在要求大家原谅这个辩护人是地道的傻瓜和羔羊似的。彼亚捷尔金最后忍不住了。在休息时间,他跑到民事申诉人跟前,浑身发抖,说了一大堆顶撞的话。后来审讯结束,他在楼梯上追到副检察官,也对他说了些很不入耳的话。
第四……可是,如果一一列举那些目前使得我那主人公痛苦和烦恼的原因,那就得举出第五点,第六点,……直至第一百点了。……“丢脸,……糟透了!”他坐在大车上,把耳朵藏在衣领里,痛苦地想道。“全完了!律师的事业算是完蛋了!我索性到一个什么偏僻的地方去,闭门隐居,……躲开那些先生,……躲开那些纷扰才好。”
“你倒是快点走啊,见你的鬼!”他骂车夫说。“你是在怎么赶车?倒象是送死人去结婚似的!快点走!”
“快点走,……快点走,……”车夫反唇相稽道。“难道你没看见这是什么天气吗?你就是赶着魔鬼走,魔鬼也会累得要命哟。这不能算是天气,只能说是主的惩罚。”
天气坏极了。天气似乎跟彼亚捷尔金一起愤慨,憎恨,痛苦。四周一团漆黑,刮起潮湿的寒风,用各种调门尖叫着。雨不停地下。车轮底下的雪同胶泥混在一起,发出咕唧咕唧的悲泣声。到处都是水洼、泥塘、冲毁的小桥。
“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车夫继续说。“照这样,明天早晨我们也到不了。只好在卢卡家里过夜。”
“哪一个卢卡?”
“这儿,大道边上,树林子里,住着这么个老头。他给人家看守林子。喏,那就是他的小木房。”
远处传来沙哑的狗吠声,光秃的树枝中间有个昏暗的灯火在闪烁。不管您多么厌恶人类,只要您在风雨交加的深夜见到树林里有个小小的灯火,您就一定会渴望同人们相处。彼亚捷尔金的心情也正是这样。临到那辆大车在小木房门前停住,从那独扇小窗里胆怯而殷勤地射出亮光来,他的心头就轻松多了。
“你好,老人家!”他亲切地对卢卡说,卢卡正在门道里站着,用两只手搔肚皮。“可以在你这儿过夜吗?”
“可……可以,”卢卡嘟哝说。“屋里已经有两个人了。……请您到那个有亮的房间里去。……”彼亚捷尔金低下头,走进有亮的小房间,于是……他那憎恶人类的情绪又强有力地抬头了。原来已经有两个人在一 张小桌旁边,在一支油烛的光照下坐着,而且今天正是这两个人极其强烈地影响了他的心境,他们就是副检察官冯·巴赫和民事申诉人谢美奇金。他们象彼亚捷尔金一样,也是从县城回去,也在卢卡家里歇脚。他们两人看见辩护人走进门来,都感到愉快的惊奇,跳起来。
“同事!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他们开口说。“您也是让这种阴雨天逼到这儿来的?欢迎!请坐。”
彼亚捷尔金本以为他们见到他,就会扭过脸去,感到别扭,一言不发,因此眼前这种友好的迎接在他看来至少也是不顾羞耻。
“我不明白,……”他喃喃地说,尊严地耸动肩膀。“既然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过那样的事,我……我甚至感到惊讶!”
冯·巴赫惊讶地瞧着彼亚捷尔金,耸耸肩膀,然后扭过脸去对着谢美奇金,把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讲下去:“喏,我就读那个调查报告。……可是在调查报告里,老兄,自相矛盾的地方却一个连一个。……比方说,警察分局局长写道,那个死去的农妇伊凡诺娃做客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步行三俄里而死掉了。要是她已经喝得烂醉,那她怎么能步行三俄里呢?喏,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