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楼时常也杀气腾腾,他们排着队伍早出晚归,偶尔也进村翻来翻去。炮楼上的探照灯总是惨白的光,夜里靠近的一只野狗被打成了烂肉。鬼子像勤快的毛驴,抢了公鸡的活儿,不管刮风下雨都按时折腾,一大早就光膀子蹦蹦跳跳,绕着磨盘样的炮楼跑个不停。伪军也得陪着,在后面哭丧着脸。村民们远远看着,开始新鲜,渐渐乏味,最终失了兴趣。只有山西女人倔强地坐在村口观望,在风里摸着她老黄瓜似的脸。谢老栓的女人说她想男人想得裆都烧起来,袁白先生说她也是个苦命孩子。翠儿什么也没说,她常听到山西女人在夜里的哭泣。那时翠儿觉得,几个月烂梦般的经历,是她必然要经历的磨练,那仍是老天的恩赐,就像曾决堤的黄河,给板子村带来死亡和绝望,也带来如今异样的生机。
袁白先生从那以后再不出村子一步,只关在屋里院里写写念念。鬼子前来搜查,全村只有他敢插着门闩。田中一龟似乎对他忌惮,或是敬重,还带着礼物登门一次,据说是求字去了。袁白先生装聋作哑,手抖得像打摆子的老绵羊。田中黑着脸去了,但出门还是鞠了躬。鳖怪知道惹不起,想哈着腰一直送到村口,被随田中同去的鬼子一脚踹在脸上,翻了三个跟头才止住。
转眼棒子也熟了,粗如小号的碗口。田中一龟带着鬼子和伪军,在一个傍晚为板子村掰下棒子。亩产是去年的两倍,乡亲们在地垄上敬起菩萨。鬼子们看来也不少是庄稼汉子,咔嚓咔嚓掰得熟练,全村几十亩地的玉米堆满了谷场。鬼子给板子村定了新规矩,按人头分够全年的粮食,其它的按价全部收缴,那价格比国民政府略低一成,却没人觉得委屈,大家心知肚明,鬼子和伪军出的人力可没算钱,有人说百里之外几个村庄颗粒无收,更觉这一炮楼鬼子的不易。不知谁在炮楼下摆了香案,供起大桃和馒头,老人向鬼子伸出大拇指,挂着翠儿不曾见过的笑容。
这里和融一片,外面一无所知。村民们接受了这幸福的事实,觉得杀人的鬼子只是抓壮丁的国民政府散布的谣言。说一千道一万,吃在嘴里才是真的,暖在身上才是真的,炮楼凶狠,但也只是条看门大狗,曾有的匪盗没了踪影,来年的丰收还将继续,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有盼长得和棒子一样结实,四岁的有根蹿得比桌子还高。翠儿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让房子和院落焕然一新,让屋里现出老家的光彩,小黑猫拐来只可爱的白母猫,屋檐下住下一窝黑色的燕子。媒婆们开始在这里走串,冬小麦开始泛黄,女人们开始泛骚,一切都像是要顺理成章,就像鬼子来之前那样。谢老栓的老婆又开始偷别人家的鸡蛋,全村**最大的谢小兰又招惹了几个不要脸的老鳏夫,山西女人和伪保长郭石头有些不清不楚,这一出出村里习以为常的事,便在这不易的休养生息里再现了。
田中一龟留了胡子,金牙兵多了颗金牙,炮楼上多了一挺机枪,太君的大狼狗染了怪病,它发出驴一样的叫声,喜欢吃下自己新鲜的屎。在鬼子打死它的那一天,村里发生了奇怪的事。
伪保长郭石头的年轻老婆去玉米地里拉屎,被几个黑影拖入更深的地方,他们轮流玩弄这可怜的女人,嘴里塞了颗绿色的西红柿,从她下面两个窟窿夯进数不清的干透的玉米棒子。找到的女人仰面赤裸,白眼上翻,肚子拱起老高,几乎胀裂的肚皮上写着:汉奸的下场。五十八岁的郭石头彻底疯了。这本是个老实人,四十多岁才有这外村买来的媳妇。保长不是什么羡煞人的肥差,是十几个老家伙扔棒骨扔出来的倒霉鬼。郭石头抬着尸体去找太君,蹲在炮楼下哭成一团。田中一龟绕着尸体走了三圈儿,让人擦去肚皮上的字,让汉奸刘叫出了全村人。村民们吓得挤在一起不敢作声,翠儿躲在后面心跳如鼓。她不知是不是李家窑的游击队干的,这是信号吗?为何不和自己联系?为何用这么惨兮兮的路子?
十天后两个人押到了板子村炮楼下,伪军埋下两根粗壮的木头,两个人都扒光了绑在上面,他们的胳膊都被拧断,悬空吊在木架子上,田中又让汉奸刘叫出了村民,告诉他们这就是杀人的凶手。那两人满脸是血,听说他们啥也没说。翠儿不想去辨认他们,半个月也不曾出村。他们在木头上晒成了肉干儿,长满黄色的蛆虫,他们的肚子烂出肠子的时候,伪军浇上汽油将他们烧成了黑炭。黑乎乎的人影吓坏了翠儿,她想起上帮子村儿的打谷场,想起那深埋昔日的仇恨。她隐约感觉这只是个开始,残酷的事情还将在这大地上继续发生。田中的眼在那一刻冒出凶狠,金牙兵的眼从那天开始变得蜡黄,唯独那个汉奸刘没事儿人一样,整天甩着袖子腆着肚子,乐呵呵地窜来窜去。袁白先生说鬼就是鬼,装成人也还是鬼。翠儿那天为老先生煮了一碗年糕送去,老汉狼吞虎咽吃了,抹着嘴,擦着脑门的汗问翠儿:玉米地里那些恶人你认识吗?
翠儿不知老头是怎么看出来的,忙说不认得,嗫嚅片刻又说也没敢去认。袁白先生点了点头,说他们还会来的,下一次八成是换个样子。鳖怪抱着有盼蹲在屋角,说他们干啥不祸害郭石头,而要祸害他老婆?郭石头是汉奸,他老婆又不是。袁白先生叹了口气,说就连郭石头,其实也算不得汉奸,被逼着干这么个营生。鬼子炮楼上机枪架着,总要有人做,不做就祸不旋踵,家破人亡。老汉我清高自保,是不怕死的一套,但对这家这村这国,又有何益?名节害死人,主义下人头满地,可百姓却要吃饭,却要生养。
翠儿听得懵懂,见鳖怪抱着有盼出去了,就告诉了老汉娘家的事。她说这事的时候平静如常,稳当得连自己都害怕。袁白先生却不意外,说早就听说了,这么恶的消息哪封得住?大家也都知道了,但都装作不知道。两个村儿的鬼子不一样,这不出奇,河东的猪喜欢吃菜,河西的猪喜欢吃屎,但扔在野外几年,也都长出獠牙变成吃肉的野猪。咱板子村的人别高兴得太早,翠儿,死在桩子上那两个,未必是玉米地里的凶手呢……
翠儿心中忐忑,不知李家窑的事有无传到此地,她便问如今这战局怎样。袁白先生摇头不知,说想来必不会好,否则鬼子会修炮楼?他们是要长待在此了。翠儿又问那老旦他们岂不是都被打死了?袁白先生又摇了摇头,说他们败退归败退,中国之大,哪那么容易被消灭。
“老先生,咱村的庄稼是咋回事,长得邪乎呢?”翠儿帮老汉收碗抹桌,换了话题,她后悔问这个问题。
“人太邪乎,天地也就邪乎。东边大旱,南边大涝,西边蝗灾,方圆三百里内怪事咄咄,咱这里还算好,只是这庄稼都疯了魔,像回光返照似的。老汉学问浅陋,还搞不明白这是咋球回事。夜夜问天,无奈天相杂乱,金火倒行逆施,老汉也是看不懂啊。”袁白先生背着手走了几步。“那个田中一龟,你要当心。”他回过半张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