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舍得。不舍得他一个人躺在那么冰冷的地方。下雨的时候,他会淋湿的……”她抽抽嗒嗒地自言自语着,像一个孤苦无助、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康妮·赛米尔女士。”一个深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一个斯文帅气的中国男人向康妮伸出手,“我叫杰姆斯·王,是杰瑞·布朗的律师。请你和迪克·吉尼斯留一下,我受杰瑞生前的委托,宣读遗嘱。”
杰姆斯就在墓园中的一张石桌旁宣读了遗嘱:密尔布瑞山上的房子及房屋中的一切东西,都留给康妮·赛米尔。股票的一半及银行的存款,留给外孙迪克·吉尼斯。另一半股票,捐给他的母校康乃尔大学医学院干细胞研究基金会。
“据我所知,父亲的遗嘱不是这样的。在进养老院之前,他不仅立下了遗嘱,还向我透露过一些遗嘱的内容。”一身黑衣裙的伊莲娜站在儿子身后,仍是不动声色地说着,仍是那一派居高临下的贵妇的冷傲。 &star=3#84750
“是的。那是他的第一份遗嘱。在中半岛法庭下禁制令的第二天,他就改写了遗嘱。”杰姆斯礼貌地微笑着。
伊莲娜还了一个撇撇嘴的微笑。“不对吧?神志不清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他修改的遗嘱,恐怕不具法律效力。”
“请看看这个。”杰姆斯不慌不忙地从公文包中取出两份文件。递到伊莲娜面前,“吉尼斯夫人,您父亲修改遗嘱前,医生为他做了当时意识完全清醒的证明。另一份是关于这份证明的公证书。”
伊莲娜的嘴不是撇了撇,而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你很周到,几乎是滴水不漏。”
“谢谢您的夸奖。这是专业律师最起码的常识,不足为道。”杰姆斯始终斯斯文文地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9
半个月后,又一个周末的清早。
我和丈夫照例来到百老汇街旁边一家叫“妈妈厨房”的小西餐馆。
我们点了一份法式煎蛋卷,一份希腊果酱煎饼,外加两杯巴西炭烧咖啡。满头白发的店主照例端上一份免费赠送的饼干,“尝尝,刚烤出来的。俺老伴的绝活儿哩!”
老先生是一九四九年从胶东抓壮丁后去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妻子是台湾土生土长的山地人。老两口不愿在当牙医的儿子家里吃闲饭,就自己出来,开了这么家小店。
丈夫和老先生是同乡。每个周末的早餐,都会到“妈妈厨房”来,听那位在外颠沛流离了一辈子的老兵,用浓浓的乡音讲他荣成海边的小渔村;讲母亲用贴饼子、大葱蘸酱拉扯他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的点点滴滴。 &star=3#84750
喝着香浓的咖啡,吃着松脆的葡萄干燕麦饼干,一目十行地浏览油墨未干的中半岛报纸,这是我们周末早晨约定俗成的一点奢侈。
吃罢早餐,告别台湾老夫妇,便向密尔布瑞的山脚下走去。
上世纪初的旧金山特大地震,在山脚下撕扯开一道数十里长的深沟大壑。很快,大地的伤口长成了一片蓝宝石似的湖泊。不知名的鸟儿争先飞入湖边的芦苇丛中筑起爱巢。碎石铺就的湖边小径,是我们常去散步的地方。放眼望去,一栋栋五颜六色的住宅,星星点点地洒满山麓,像一朵朵缀在浓荫中的五彩蘑菇。
“杰瑞的房子就在上面。”我指着前面的山坡告诉大维。
“走上去看看。”他向我招招手,“也不知康妮是不是搬出养老院了?说不定已经住在里边了。”
走到山顶,早已是气喘吁吁。我把运动衫系在腰间;头上遮阳帽也成了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着满脸的热汗。
在几栋红瓦、蓝瓦的住宅中,我一眼认出了杰瑞的家。粉墙黛瓦,灰色的窗棂,灰色的木栅栏上簇拥着火红的三角梅。它们热热闹闹、笑容满面地争相怒放,丝毫不介意主人的离去或更替。
“咦,车库门开着呢。”丈夫低声咕噜一句。
我急急向前走去。果然,灰色的车库门向上卷起,一辆白色的老式奔驰静静地卧在门里。车擦得一尘不染,就如录像带中那个永远干净整洁的杰瑞·布朗。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SL320,用的是全钢风冷发动机。”同许多男人一样,丈夫一见到汽车、电器就迈不动腿,双目炯炯,如数家珍似的对它们评头品足。
“嗨!”一个长发披肩、一身合体酸果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女人从门口向我们走来。
“我叫凯莉·肖恩,房地产经纪。”她递上一张名片,一张房屋状况说明书,做出一个“请”的优雅手势,“现在房屋开放,欢迎参观。”
我这才想起,一路上看到好几处“房屋开放”的售房路标,怎么也想不到卖的就是这座宅子。
穿过典雅、古色古香的中式门厅,女经纪人流利地向我们背诵这栋房子的种种好处:
“瞧这屋顶。天花板上有两米高的空间,保温效果极好。瓦顶几年前刚换的,终身保修。”
“中央空调是各屋分控式的,可以大大节约能源。”
“这是中央吸尘系统。把吸尘器插入每个房间预设的插孔,灰尘和垃圾自动进入车库边的总垃圾箱。” &star=3#84750
一阵鼎沸的欢呼声,把我引进那间难忘的家庭间。屋子被深褐色的厚窗帘遮挡住了光线。正面的大银幕上,身着黑色骑士装的小伙子杰瑞正俯身在一匹白色的马背上疾驰。只见杰瑞猛勒缰绳,胯下的白马昂首扬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飞过一道道路障。伴着观众席上的欢呼声,杰瑞与白马如离弦之箭,射向终点。 &star=3#84750
我扭转头,瞥见在屋角摇椅上晃动的砖红色薄呢裙,那件杰奎琳时代的老式羊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