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拽他。”琳达轻轻拍拍康妮的肩膀,“这年纪的人,骨质疏松,很容易骨折。再说,他情绪这么激动,对心脏、对脑血管都不好。妈,麻烦你去拿一块热毛巾。”她礼貌地、不容置疑地向我下达着指令,俨然主刀医生示意护士递止血钳什么的。
我言听计从。
女儿接过毛巾,一点点地替杰瑞拭去脸上颈上的汗水。又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在几个穴位处按摩着,“别担心,放松,放松……”
我从不知道女儿的声音还能这样轻柔。还以为这丫头天生一个小强盗婆呢!
那双抓住沙发扶手的手,慢慢松开了。
“来,握握手吧,我叫琳达,伊雅的女儿。我已经知道你叫杰瑞。杰瑞太太的名字叫……”女儿歪头顿了一下,“叫康妮,对吧?”
女儿把手伸向康妮,“很高兴认识你,康妮。”她小声对康妮说,“我们能不能到家庭间去说几句话?” &star=3#84748
康妮点点头,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
“妈,你别离开,照顾好杰瑞。”女儿又和颜悦色地问杰瑞道:“你要不要喝杯热牛奶?可以镇定一下情绪的。”
杰瑞垂下眼皮,摇摇头。“我不去那个鬼地方……”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自言自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和狂躁。
不一会儿,我听到琳达好像在打电话。当康妮回到了客厅后,女儿又把我叫了过去。
“他们是中半岛疗养院的。”琳达平静地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康妮说的?”
“没看见他们都戴了一只金属手镯吗?”
“那不是情侣镯吗?”
女儿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脸,大笑道:“情侣镯?老妈挺时尚嘛!”
琳达说,她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手腕上的金属镯。她认得它们,因为眼科学院的学生常去养老院做义工。那儿的老人腕上都有金属镯、塑胶镯或尼龙镯,上面写着养老院的电话、老人的姓名和血型,便于意外发生时迅速抢救。
“康妮为什么不早说呢?”我弄不懂。
“要不是我认出了她的手镯,她也不会主动说的。无可厚非,谁没点儿隐私?人都有自尊心嘛。”
“住养老院也算隐私?这有什么伤自尊的?”我更不懂了。
“因为养老院不准假,她和杰瑞是偷偷溜出来的,所以死咬着不肯说。现在养老院还不知他俩的去向呢。” &star=3#84748
“丢了两个大活人,养老院不得急死?”我摘下挂在墙上的汽车钥匙,“现在就送他们回去吧?你开车载他俩,我的车装轮椅。”
“别急。”她又把我手中的钥匙挂了回去。“我已经给中半岛养老院打了电话,还是由他们来接比较好。哎——别这么看着我。我事先征求过康妮的意见,她同意了,我才打电话的。”
“还是咱俩开车去吧。这么近的路,何必兴师动众的?”
“杰瑞的牛脾气,你没看见吗?万一骨折了、发心脏病或中风了,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愿意天天出庭吧……”琳达说得不动声色,水波不兴。我已经索然气尽,无言以对,默默地离开厨房,走进后花园里。
起风了。落叶如一群归巢的鸟儿,在两株高大的香樟树间飞翔,又无奈地落在地上。我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臂,想拉开玻璃门回客厅。看到蜷缩在沙发里的杰瑞,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门把上。我害怕亲眼看到杰瑞不愿离去的挣扎。
一阵警车的呼啸在巷口响起,飞旋的红蓝两色警灯从花园墙外掠过。几声猛兽嘶吼般的刹车声从心口辗过,在我家门口戛然而止。
我冲进客厅,推开玄关里临街的大门。
两辆白色的警车和一辆白色的养老院厢形车已匍匐在门前的玉兰树下。打着强光的车灯,让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张张熟悉和不熟悉的邻居面孔,在拉开的窗帘后晃动。我想象得出他们的惊恐和好奇。
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走出警车。
厢型车的门也开了,出来的是三位穿白大衣的养老院工作人员。
“这儿是金色大街62729号?”一个粗壮的黑人警察走过来,对照手中掌上电脑显示的地址,望了一眼大门边的门牌号,“请问,谁是伊雅·郑女士?”
“我就是。”我用身体挡住大门,“养老院接人,警察来干什么?”
“养老院的人无权进入私宅——万一主人不允许的话。”黑人警察解释得很流利。
“警察就有权任意进入公民住宅吗?如果主人也不允许的话。”我把“公民”二字说得很重。本来嘛,两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犯得着四名彪形大汉全副武装?
“公民有义务帮助警察执行公务。执行公务时,警察有权进入任何他们认为应该进入的地方。”他笑容可掬,答话句句似枪膛里的子弹。
“这又是九一一以后的新规定吧?九一一之后,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无冕之王嘛!可以任意拦截行人,搜查车辆,窃听电话,任意进入你们想进入的任何地方!你们是这个自由之邦人权之邦的擎天柱吧?”我知道自己无的放矢。眼前不过是几个尽职养家的警察,跟他们说这些,不是神经有毛病吗?
黑人警察在家准是个模范丈夫,一点不恼地笑着对我说:“这话你应该打电话跟布什总统说。我们吃官粮,办公干。养老院向我们报了警。我们出动近十名警员,找遍密尔布瑞的商店、电影院、餐馆、图书馆。我们尽心尽力了。在杰瑞家,我们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听你女儿说,那时候他们正在你家吃晚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