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亚裔女孩,一字不漏地记录我与医生的问答。
“我就是养老院的值班护士桑塔。”她向我自我介绍说。
“请问,康妮怎么样?”我关切地问,“如果是食物中毒,我和康妮都应该和杰瑞有同样的症状啊!”
桑塔头都没抬,只耸耸肩,努努嘴,“正因为你们俩安然无恙,才更需要详细了解其中的原因啊。”
“什么意思?”我怔在那里,还没等我想清楚,桑塔已把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问答记录递给我和医生过目。确认无误之后,让我们签上各自的名字。
我终于恍然大悟。倘若实验报告证明是食物中毒,请杰瑞吃的晚餐就是罪魁,我当然是祸首。养老院大不了轻描淡写地检讨一下失职,他们对溜掉的两个老家伙掉以轻心了,而我才得对这一切负法律责任。说不定还得把康妮跟我们绑到一条贼船上,状告我们联手谋害杰瑞,正像桑塔所说“你们俩安然无恙”,才更得究其奥妙。 &star=3#84748
“你现在没事了,可以回去了。”桑塔说。
“再等等。”我在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坐下。杰瑞命悬一线,我安然无恙,总得等他平安无事了才能离开吧!还有那个有心脏病的康妮,老太太经得起这一波三折的折腾吗?
约一个多小时之后,戴大口罩的医生走出来:“化验报告出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杰瑞注射了些镇静药,已经睡着了。”他摘下口罩,往嘴里丢了颗口香糖。希腊式的通天鼻是一面刀削似的峭壁。“你真的可以回家了。”他说。
“杰瑞的吐泻究竟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急如星火地赶到这儿,总不能是来梦游的吧。
“确诊是患者受到强烈刺激或是剧烈运动导致的胃痉挛,肠蠕动加速。噢,刚才晚餐前后有没有精神受刺激的情形?剧烈运动嘛……他坐轮椅,恐怕不至于。还是前一种可能性较大?”医生询问似的望着我。
强烈刺激和被动的强烈运动,二者兼而有之。但我不便说,对医生说也没意义。我对跟在他身后的桑塔扬扬下颏,“她也许知道?”
眉清目秀的值班护士又是努努嘴,耸耸肩,还摇了摇头。
我也是该回去了。抬腕看看表,三点半。一会儿天就亮了。
6
圣诞节前几天,我和女儿在家彻底做了次大扫除。琳达爬上爬下,给房屋和树丛都装上了一串串彩灯。她还买了只马鹿拉雪橇的灯饰放在门前的草地上。我们一块儿买了株不大不小的圣诞树,两盆活力四射的圣诞红。家里有了它们,立即有了喜气和笑容。
约好平安夜在妹妹家参加派对。出发前半小时,接到康妮一个电话。她向我们全家表示圣诞的祝福,又一再为那天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杰瑞身体怎么样?”对老先生的夜半急诊,我至今心有余悸。
“他还好。只是……越来越像小孩,越来越离不开人。身边老得有人陪他说话、陪他看电视、散步……我们这儿不可能是一对一的服务。住进来的人,不少是智障、残障、失聪失语,相互之间没法子交流……”
“他不是有你吗?看你们比年轻夫妻都恩爱,我都羡慕呢。”
她笑起来,“谢谢你这么说。杰瑞是我的大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保护他。”
“杰瑞的女儿圣诞节不来看看父亲吗?”
“听说,她会来这儿过元旦。她们一家人都会过来。”
“你们总算能一块儿回家住些天了。杰瑞可以弹琴,玩儿他的投影机;说不定,还可以跟外孙打游戏机呢。”我真的为杰瑞高兴,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沉吟片刻,才又听到康妮说:“伊莲娜不喜欢我。她不喜欢任何女人接近杰瑞。”
不必再问为什么。也不想去揣度杰瑞的女儿。人的隐私有时是隐痛。
此后一个多月,我再没与这对老人来往。养老院的日子,想必与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循环往复,平淡无奇。想必他们对未来也不抱有太多奢求。每日能在一起相守,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做做老顽童的游戏,就是他们珍宝一样捧在手中的幸福了。
春节时,丈夫回来休假。向他谈及杰瑞和康妮,他觉得不可思议地张大着嘴:“杰瑞?就是那个杰瑞·布朗?”
“当然是杰瑞·布朗。还肯定是从你们公司退休的,研发部的高级工程师。”
“什么?”他愈发惊异起来,还有点儿兴奋,“你是说,你去过杰瑞·布朗的家,他还在咱家吃过饭?”
“大惊小怪啥?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似的!”
他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杰瑞·布朗是我们公司的英雄,大功臣!知道吗?制造八寸晶片的机器,就是杰瑞主持研发的。光这项发明给公司创造的财富,就够养活全体员工好几辈子。直到今天,公司的产品博物馆里,还挂着他的大照片;那份儿英俊睿智、才思敏捷,那份儿博大谦和、磊落光明……”
“那是耶稣还是释迦牟尼呀?”我笑着打断他。
“说正经的,别打岔!”他认真地瞪大眼睛,“公司员工就是叫不出董事长、总经理的名字,也都忘不了杰瑞·布朗。”
丈夫回中国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我介绍叫格罗丽雅·格林,是康妮·赛米尔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