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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之死(6)

时间:2017-04-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冰河 点击: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个怕死的,只是,没能给你留个孩子,都是我这要命的脾气。”
  一滴泪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脸:“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这次干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捣一串出来,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还有小子,就叫他炸弹咪……”
  玉兰笑起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听到谈起孩子,她总是会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长出芝麻一样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旦儿啊,你终归是要走的,我抢都抢不回来,豁着命都抢不回来,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霜一样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空中飞着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摇晃晃地像要落下,却随着一阵风打着旋升去了。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几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你别胡思乱想,病养好了,就是平安了。陆家冲的神婆说了,心要养好,病才能养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个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时候怕死怕成个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玉兰抬起下巴,手却伸向他那里,挑弄着那根软塌塌的东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们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让你挎着机枪骑上弄。”
  “旦儿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这一遭,玉兰这辈子值了……老天爷把你送来,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儿,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小色匪采来的首乌精哩……”
  他们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最后的时光。惊蛰到了,玉兰曾丰润的身体仍未苏醒,只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空空如也,腊肉般黑黄的眼睑像要剥落的果壳,那双惊悸的眼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在满山杜鹃花骨朵长出来的那夜晕厥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像干旱的平原一样无奈。医生郎中神婆都没了办法,乡亲们找来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难支,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他一个个将他们推了出去。老旦对着天空挥舞着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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