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清风席地而起,满山的杜鹃花刷刷地开放,在夜里发出赤红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哗哗作响,被他推出门的大仙们齐声阿勒勒地叫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老旦盯着月旁一抹奇怪的光,听见天边响起木门开启的嘎嘎声。
“神婆,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老旦忙回头看去,久不起身的玉兰竟然坐起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凝眸漆黑,满头黄褐的头发发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脚进去,玉兰又道:
“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她躺回床上,双手合十,再不动了。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上,瘦削的脸颊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干了泪,他坚持要抱着玉兰睡最后一晚。他整晚亲着玉兰的脸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缕缕的鲜血,直到玉兰慢慢地变得和木床一样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为他的徐奶奶念着送别的咒语。这或是黄家冲最为悲伤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阎王殿杀个血流成河,他发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阎王算账,问问他为何与老天爷串通一气,给自己安排这场无尽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鹃花开遍了黄家冲,老旦的消沉却如深潭一样,他常坐在那些坟前,絮叨着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会小心摘去玉兰坟上的叶子,给老倌子的大坟培上把土,麻子团长坟前生锈的军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着,一根根捋着并不长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着他,只有独臂的黄一刀在老旦身边。村民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将他抬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夏天,浑身无力,见风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中药,小色匪担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看着那架望不到家的望远镜。他也每天在坟包周围打转,背着手溜溜达达,别的山寨来人,他一概打发小色匪去见,他只活在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们,和他的女人。
“团长啊,你说你干啥走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爹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想想你那妹子?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没出息啊,你是个能熬能忍的大男人,能立大功名的大将军啊……”
老旦自言自语,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坟前的军刀已经锈迹斑斑,老旦不想擦去它的锈迹,他宁愿这把刀风化不见,和麻子团长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麻子妹的鞋也埋进了坟里,这兄妹俩算是团聚了。
“璐颖,在下面好好劝劝你哥,下辈子别干军人了,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让他去种地,能省一头牛呢……你个丑妹子也别当护士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弄的一张脸也和死人似的,梁七兄弟和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许欺负他,他是为了救俺才死的,你欺负他俺就和你没完……”
“黄老倌子,俺也说说你……你别和俺瞪眼啊?瞪眼也没用,你出不来。你说说你,英雄一世,天地不管,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瞧他不起,说好了躲在后面当山大王的,怎地也裹进去了?俺死就死了,那叫死得其所,你呢?那叫死得糊涂!说一千道一万,你和麻子团长一个德性,那股劲儿上来了,天塌了也挡不住呢,看见有鬼子砍,你比俺还来劲呢……”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从黄一刀屋里舀来清水,小心浇在上面,几天后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对黄一刀说,这花是玉兰显灵,黄家冲哪有这个颜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绕着坟头走着,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他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刘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怕俺走,还赶着俺走,你看见翠儿她们还活着,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诳俺?你那时就说,将来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拦着,也不跟着,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还真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呗,咱过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点,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进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这是咋回事儿哩?身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东边来的,西边走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俺招惹谁了?你又招谁惹谁了?玉兰啊,俺对不住黄家冲,对不住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对不住俺的弟兄们,更对不住你啊……俺连你都护不了……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玉兰的身体般颤抖着。山风绕过满是鲜花的山谷,在坟头上卷着绕着,几片花瓣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着山巅的霞去了。老旦噙着泪、带着笑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这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俺在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对着晚霞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山坡,那个绑在木桩子上的天文望远镜直直地指着大山,几个孩子因够不着,正搬着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里刷拉拉毛糙起来,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远镜令他看到了遥远的二子。他回过身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冢,好像要确认二子不在里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个孩子爬上了凳子,看着望远镜喊着:“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