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得少,要不要添一件大衣?”阿凤回头问。
“哦?不用,俺不冷。”老旦呵呵笑着。说了又后悔,帐篷上挂着白花花的冰霜,旁边立着一个黄白相间的冰塔,那是战士们撒尿撒出来的,不冷才怪。阿凤见他装蒜,也不坚持,继续前行,慢慢走上一个小山包。她的靴子将雪踩得吱吱响,每一步都是清楚的脚印;老旦的厚棉鞋只能踩出噗噗的声音,留下一串串杂乱的窝。老旦被这对比弄得有些不舒服,心怀鬼祟地回头看了眼,帐篷外除了哨兵再无他人,定是二子一个个在里面拦着,有尿也不许出门儿。
天这么冷,聊什么好呢?老旦低头无话。离得虽近,二人早已不是从前情形,他不再是那个心猿意马的国军战士,她也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山中寡妇。十年茫茫,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却面目全非,离得远反倒念得真,如今在这大雪中并肩前行,老旦已觉得形同陌路,两行脚印之间一米都不到,但那已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再也碰不到一起,也或只需片刻,它们就被新来的风雪淹没了。
“离开黄家冲后,还回去过吗?”阿凤停下了。老旦没想到她从这里问起。
“没有,这不是……回不去吗?”老旦摊着手。但这并非真话,黄家冲伤心之地,回去是要多大的勇气呀?
“我回过松石岭……”阿凤的声音柔软起来,“湖边还是那样,只是我们盖的那些竹木屋都烂掉了,倒了烧了。我是鬼子投降那年去的。”
“哦,你腿脚倒快呢,他们投降后,俺带着部队一路收编,一路麻烦,走得和牛一样。”有了话题,老旦便自如起来。
“呵呵,你真逗,我一路上又没事,要赶紧到新部队报到,路上什么事都不敢掺和……”阿凤笑起来。这笑声和以前也不一样,声音依然好听,但是多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肖政委和你一起?”老旦好奇道。
“是,我们十几个同志。”阿凤从脚下捧了一把雪,轻轻攥着捏着,弄成一颗晶莹的小球,却不扔,只在两手之间掂着换着,老旦看着她的手渐渐变红,他的脸也莫名地红起来。
“肖政委是个好人……”老旦踢走一块雪不像雪冰不像冰的东西,那东西就如他对肖道成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印象,他完全摸不着这人的边际。
“嗯……他人是不错。”说完半句,阿凤干巴巴止住了,“是不错”这三个字用于概括肖道成,似乎太过简单,甚至完全不能概括,但老旦已经看出,她并不想谈论这个人。
“杨铁筠上尉后来还有消息吗?”老旦想起这若干年都没弄明白的事。
“哦,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但以他的性格,我想说不定哪天,你就在战场上遇见他了。”阿凤手里的冰疙瘩越来越小,从鸡蛋般大变成了佛珠一样大小,她可能怕它消失在手里,也可能终是厌了,便轻轻一丢,小球无声陷进厚厚的雪坡里,留下一个枪眼儿般的洞。
“千万莫遇见,千万莫遇见……”老旦看着那个洞说,他总担心那儿会冒出血来,就和挨了枪的人一样,总是先有洞,血要等一下才出来呢。
阿凤说起她在松石岭最后的日子。老旦等人离开松石岭后,新四军的游击队出现了,他们救起了杨铁筠,打退了鬼子,阿凤就和乡亲们躲在深山里看了个真切。但她并没有敢立刻出来,她不知道那是土匪还是什么。乡亲们不敢再回村庄,过着如野人般的生活,女人们一个个死去,或死于饥寒,或死于毒蘑菇,或就是自杀,不言不语地将自己挂在黑夜中的树上。阿凤可不想这么死去,饿得皮包骨了,她依然坚持着活下去。定是杨铁筠想到了她们的境遇,新四军游击队满山找过来,阿凤便带着十几个幸存者走出了大山。在游击队的根据地,他见到了虚弱不堪的杨铁筠,也见到了热情的游击队副队长肖道成,他们都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
阿凤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怀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学习、思考,甚至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战斗。杨铁筠对她很不错,时常给她讲一些有用的知识。他也是游击队的高参,对鬼子的战斗出了很多主意。可后来国共龃龉,新四军和国民党部队出现裂痕,摩擦不断,阿凤再参加的战斗便是针对国民党部队的了。游击队自然不会再咨询杨铁筠,虽然很多人都劝他加入共产党,甚至省委和军分区都派人来游说,但他从未动摇。渐渐地,他知道了情况,提出回到那边去,那是皖南事变之前。游击队长违抗了军分区要长期扣着杨铁筠的命令,送他去了韩德勤部队驻地。也正因为此,肖道成和她才能带人冲出重围,放开口子的杨铁筠定是少不了处罚,上了军事法庭定是死罪,但肖道成估计他还活着,没准还在带兵。
“我嫁过人,就是我们的游击队长。”阿凤突然说起这事,但她一脸凝重,并不像是在说一件高兴的事。
“也就半个月吧,我们奉命转移,他责任大,要保护新四军情报部门撤退,没能出来……他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阿凤的声音变得轻轻的,气息虽然沉重,却显出无所谓的味道。
“那你……受苦了。”老旦搓着手说。
“都过去了,我们都经历过那么惨烈的事、难过的事,但今天还能站在一起看着冰雪融化,太阳升起。再冷的冬天,只要你我心是热的,愿望是热的,理想是热的,春天也总是会来的,不是吗?”阿凤哂然一笑,向坡下走去,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而老旦还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向下走去,她仍踏在自己的那串脚印里,将它们踩得没了方向,不知是去是来,是前是后。炽烈的阳光照在无边的雪原,刺着老旦的眼,而他只觉得更加的冷,他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生怕一张嘴便溜跑了剩余的热。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大平原最后一战了。解放军各部热情高涨,路上的都唱着歌,挖沟的全光着膀子,就连那一大片伤兵,拄着拐蒙着眼的,也扎着堆儿在帐篷里互相唱戏。大路上整天热火朝天,运兵运粮运弹药,汽车和驴马头尾相连,爬犁和雪橇混着赶路,能走的全没闲着。大炮上裹着红旗,甚至穿了棉袄,有的还缝着金黄色的“喜”字,不知哪个炮兵娶了个女子,那打炮的劲肯定不一样呦。3营的战士们这一路深受感染,王皓更能添油加醋,告诉战士们只要打完了这一仗,没准就能戴着红花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