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双方开始不分昼夜互轰冷炮,找寻着对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挥部。原本漆黑的夜空,因那些雪亮的闪光而亮成白昼,嗞嗞响的照明弹下,月亮晃得不见了踪影,天地白花花一片连着,刺得战士们在夜里都睁不开眼。
李庄真是弹丸之地,撒泡尿的工夫便能穿过。可就在这弹丸之地,却布防了一支颇有战斗力的国军部队。老旦举起望远镜便倒吸凉气,这样密集和坚固的防卫他只在常德见过。外围的铁丝网和障碍物层层叠叠,里面夹着无数低矮粗壮的地堡以及沟壑深浅的机枪壕,轻重机枪的密度是十米一挺,那简直是冲锋者的噩梦。庄外积雪全无,早已被推土机挖起的黄土盖住,国军工兵定是布下了雷,松软的地表下面是数不清的美式地雷,有的是双踏雷,踩两下才会炸,前面趟雷的过去,后面扎堆儿跟上的倒霉。那些碉堡是浇了冰的钢筋混凝土,机枪子弹打上去只是挠痒痒,35毫米火箭筒兴许能敲出一个坑。这还只是能看见的,还有那么多没看见的暗堡,定隐藏在那要命的地平线下,它们会喷出能烧化汽车的火焰,藏着一枪一个脑袋的狙击手。
老旦放下望远镜,等着照明弹升起,他忐忑万分,还没有来实地观察,便立下了“提头来见”的军令状,真是不长记性,以为**挺长,便夸了去日母老虎的海口。这铁桶一样的防御阵地,岂是说笑着便能拿下的?纵队的炮火固然猛烈,可敌人定然也有准备。那些突出的显眼的,八成就是迷糊眼的,地下不定是什么样呢。老旦又看了看天,月亮周围一个大白圈儿,明天大风,这烟雾弹可不好用了。
噗!照明弹升起来了。老旦忙举起望远镜,看见李庄中部隐约飘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呼啦啦狂抖一阵,又软塌塌垂下。村里人声皆无,连探照灯都没有,那就是个野地里的坟丘子,要怎样隐忍的官兵才能这样咬着牙在这儿三面受敌?这村子是一个老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夹子悄悄张开,等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老旦对他们敬佩起来,国军此地败局已定,这支部队定也弹尽粮绝,可他们依然阵脚不乱,老旦摇了摇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们。
战士们尽皆趴伏在战壕里,子弹上膛,枪上和脸上全抹了防冻的猪油,他们潜伏得很好,心情也调整得不错。看他们从容的样子,老旦再不担心他们会闭眼开枪。二子在战壕里走着,一个个检查着自己的兵。这吊儿郎当的家伙如今颇受弟兄的尊敬,耍归耍,二子可有几把刷子,经验老到,作战勇敢,爱护每一个士兵,而且总能搞到好吃好喝的。
老旦看着他魁梧的身影和破旧的眼罩,突然担心起来,让他带3连先上,这么强大的防御,会不会……害了他?两个兄弟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眼看就要到家了,可不能有闪失呢。
“二子!”老旦喊了一声。
“有!”二子立刻跑来。老旦拍了拍他胳膊上蹭的血,轻轻说:“悠着点儿啊,咱离家不远了……”
“我日你,从没听过你说这话,咋的了?”二子愣着一只眼道。
“和俺装个球你?”老旦红了脸,拳头捅了他一下。
“晓得了,你放心吧,对面的弟兄舍得打我?俺看不会。”二子说罢一笑,敬了礼,扭身去了。他还要去看机枪排,一会要和他端着机枪上呢。老旦长出了一口气,看表,又看王皓。王皓已经站在战壕边上,浑身弄得一丝不苟,昨晚还剃了头,刮了胡子,脸上的脓包都细心挤了,皮带扣也擦得锃亮。老旦笑他板子村进棺材的人才这么打扮。王皓便掐他的脖子,说你拿不下阵地,我不就得陪你到棺材里去?
王皓此刻神情松弛,也在看表,顷刻朝他点了下头。时间到了!
震天动地的炮声起来了,大地上掀起可怕的红色波涛,身后的地平线上掠起不熄的闪电,数不清的榴弹炮和山炮开始齐射,天空映得通红,黎明被火线撕裂,炮弹拖着风声从出发阵地上飞过,共鸣的次声将战壕边的积雪簌簌抖落。老旦望向天空,头顶热乎乎的,那是滚烫的炮弹传来的热气。如果是白天,兴许能看到它们密密麻麻如麻雀般飞过呢。
李庄猛地燃烧起来,像一个炸碎的汽油桶那样烧了。碉堡和铁丝网、房屋、马匹和汽车,在这巨大的光柱里碎裂着飞向天空。炮弹密得像庄稼人不惜力气的锄头,一寸寸刨着这小村子,连一块平整的地都不放过,掀起的土先是黄的,然后是黑的,最后成了烂泥巴一样的棕褐色,石头和冰块都飞出来,不久前埋下的尸体也满天乱飞,铁丝网在石头上抽出猩红的火花,引爆的弹药在天上烟花一样炸裂。老旦瞪着眼找着那面扎眼的青天白日旗帜,它顽强地存在,莫名其妙地存在,就在老旦怀疑自己的双眼时,它和旗杆一起碎成了片,翻滚着化为灰烬,消失在无边的火海里。
足足六十分钟的炮火准备,两百门炮不间断的轰击,就像一整锅油炸一条带鱼,完全不是外焦里嫩,弄不好炸成灰了。炮兵肯定是懒得往回搬炮弹,这些永不洗脚的抠门儿鬼,腿细胳膊粗的大头鬼,以前哪见他们这么大方过?
炮声向后延伸,刚还整整齐齐的李庄几成废墟——废墟都不是了,因为这村子只剩下没有形状的土堆了。一层层硝烟退去,火焰还在土壤上燃烧。西边猛然开始了,几百米的阵地上黑烟滚滚,慢慢向着李庄飘去。那定是烧着的轮胎和马粪混在一起了。这黑烟贴着地,流动的油脂般缓缓推进,流到了李庄仍不散去,烟不但浓,还带着刺鼻的辛辣,吸进去便粘在喉咙里。老旦不由摸了摸脖子,想起在常德鬼子放毒气的可怕回忆,想起那一张张溃烂的脸。自己的这办法土,但也是毒气的一种,李庄的守军……弟兄们,如何受得住?
他无可救药地想到“弟兄”这两个字,它如颗折断的牙齿,舌头一抖便感到刺痛。
烟雾盖住了李庄阵地,冲锋号随即响起,震天的呐喊声席卷而去。这动静大得和一个师在冲锋一样,那是两个营的佯攻部队。老旦看表,一秒钟都不差,这股子冲锋的劲怪吓人的,这还只是佯攻,弄得跟真的似的。老旦冷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对那个龅牙的陈岩斌倒还有些佩服了。
王皓走到他身边,紧张地看着表。李庄的东部和南部这15个隐蔽的连队就要发动总攻了,西边的佯攻打得越响,这边的主攻就越会出其不意。老旦恍然想起了当年和杨铁筠带领水稻突击连奇袭斗方山机场的场景,出发时也是如此,兄弟部队发动佯攻,给他们扯开一个小口子钻过。而为了保密,佯攻并不会告知战士,只能半途下令退回。陈岩斌的士兵们定也不知,要不怎么喊杀得这么邪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