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娟进入梨园行,正值戏曲园地百花盛开,争奇斗艳的春天。五十年代,新中国诞生不久,随着年轻共和国经济建设蓬勃发展,人民生活日益改善,各种地方戏曲空前繁荣,连一些古老剧种,比如昆曲,都焕发出勃勃生机。昆曲《十五贯》誉满京华,一曲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成了梨园佳话。
中国的戏曲文化渊远流长,丰富至极。许多经典的剧目,上至达官贵人、帝王将相,下至文人学士、平民百姓,都爱看爱听。看戏不光是一种娱乐、过把瘾,它还能普及历史常识,启迪人们对社会、伦理道德的认识,起到教化的作用,它不是干巴巴的说教,而是以艺术的形式产出普世法则和真理,寓教于乐。戏曲中所表达的有天下兴亡、改朝换代的大事,有传统的道德伦常,有爱情的悲欢离合,人间的世态炎凉。演的就是生活,唱的就是人生,旧时有一副对联: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它富含哲理,被很多人所认同。戏曲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看戏就像吃饭穿衣,成了生活的所需。至于当下戏曲界不景气,种种原因,则另当别论。
戏曲空间有什么好看?它通过艺术化的手段,包括舞美、道具、各种艳丽的----尤其是历朝历代的不同于当今的服饰、精致的化妆术,悠扬的音乐唱腔、有板有韵的道白、演员载歌载舞,手眼身法步巧妙的运作;活灵活现扮演各色人等,做人像人,做鬼像鬼,出神入化,把观众带入戏中。他笑你也笑,他哭你也哭。甚至他不哭不笑,就那么几句台词,或者一个滑稽动作也乐翻天花板或者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剧中坏蛋天打五雷轰。
欧阳娟与林鸿本是戏迷,他们看了好多戏,也演了一些戏,可以说,除了读书学习,戏曲音乐舞蹈就是他们的最爱,欧阳娟成为专业应了天时、地利、人和。
欧阳娟满怀激情与憧憬走进艺术的殿堂。剧场内处处显得新奇:舞台、乐池、化妆间、练功房。她四下走走看看,用手摸摸戏服、道具、幕布,感觉四周弥漫着艺术的氛围。
她每日的功课是,晨起吊嗓,接着练功:压腿、下腰、走围场、拿大顶、空翻……在武术老师指导下,一遍又一遍地练,直到老师满意为止。上午看其他演员排戏,下午有时开会,有时去练功房练功,晚上对外演出:乐队、服装道具管理员、灯光、音响设备师各就各位。乐队打起闹台锣鼓,剧场内外一片欢腾,好戏即将登台,观众陆续走进剧场找自己的座位,一些小孩笑着闹着,四处奔跑……
到了夜晚上床睡觉,欧阳娟才感到满身酸痛,久久不能合眼。此时此刻,她不禁想起校园生活,读书、做功课、考试,虽然紧张,但那是早已习惯了并乐此不疲,学而不厌呐!还有亲爱的老师和同窗好友……而眼前的一切显得陌生和不适,她感到孤独和忧伤,怀念昔日的友情,尤其是文工团里的乔老爷和众伙伴,不知他们又排了什么新节目,学了什么新鲜玩意。
欧阳娟进团已十六岁,比起小学毕业的师弟师妹,要算大龄学员。为此她练功付出了加倍辛劳和汗水。因为年龄越小,身体越柔韧,关节越灵活,往往是杂技演员和戏曲演员最佳的练功时期,即所谓的童子功。小学员们都训练有素,有时还难免出差错。错一下,老师就啪的一板子打过去,那些小孩还得忍着不出声,只是眼泪不争气,叭叭地往下掉。欧阳娟虽然很刻苦、很自觉,勤学苦练,内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但总不及别人那样得心应手。老师看在眼里,不忍心责罚。然而她觉得比挨板子还难受、痛苦。有时夜深人静,她躺在被窝里偷偷抹泪,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可是转念一想,剧团领导寄予厚望,母校师生的期盼、亲朋好友的鼓励与嘱托……她不敢继续往下想,罢罢罢,我只有背水一战。终于熬过了练功这一关,而渐渐步入一个戏曲演员的佳境。
欧阳娟不仅勤学苦练,而且善于借鉴,肯动脑子,对艺术有一种悟性。她看过许许多多的戏剧电影艺术片,认识了很多戏剧大师,其中有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梅派的《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天女散花》,尚派的《失子惊疯》,程派的《锁麟囊》、《春闺梦》,荀派的《红娘》、《卖水》,还有张君秋的《西厢记》、《望江亭》、《打渔杀家》,这些影片她看了又看,并把他们一一加以比较、品味,细心揣摩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模仿学习大师们精湛的技艺。连那些精典的唱段,她都会哼唱几曲。
昆曲泰斗俞振飞的《墙头马上》、《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汉剧大师陈伯华的《二度梅》、《宇宙锋》、《柜中缘》,豫剧名家常香玉的《花木兰》、《大祭桩》,评剧优秀表演艺术家新凤霞的《刘巧儿》、《花为媒》,越剧十姐妹袁雪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祥林嫂》,王文娟的《红楼梦》、《追鱼》,粤剧名伶红线女,马师曾的《关汉卿》,她看了好几遍。大师们的风范,报人心魄的演技,炉火纯青的唱功,无不令人叫绝,并且从中汲取许许多多的有用的东西。
黄梅戏《天仙配》、《女附马》、《年郞织女》,使王少舫、严凤英的名字家喻户晓。在黄梅戏演员心目中,他们是一代宗师,更是欧阳娟的楷模。
由于老师们的循循善诱、本团名角、师兄师姐的悉心示范与点拨,欧阳娟本人的好学上进,使得她自己的演艺大为长进。
那些戏剧大师的作派和人格魅力,开拓了她的艺术视野,提升了她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品味,坚定了她献身艺术的信念。她的理想与抱负是成为一名艺术家,而不是世俗眼光中的戏子。
剧团决定派送一批学员去安徽学习深造,那里是黄梅戏的光荣与梦想,如今那里正是黄梅戏的花季,成了香雪海。
黄梅戏的源头之一在湖北黄梅县,已是不争的事实。清代由于连年水灾,大半个黄梅县颗粒无收,那些灾民连同黄梅采茶戏艺人,涌向邻近的安徽省所辖的宿松安庆一带讨生活,黄梅采茶戏作为谋生手段,而采茶戏的优美唱腔和作派为当地人喜闻乐见。经当地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加工、改造,并融入本地的民歌小调而自成一统,最终成了气候,以崭新的面目登上戏曲艺术的大雅之堂。它的大名开始叫黄梅调,后来改称黄梅戏。它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黄梅采花戏----小家碧玉,如今已成了大家闺秀,戏曲园地的一朵奇葩,香飘万里。
欧阳娟来到安徽,套用一句戏词,那可真是“龙归大海鸟入林”。别的不说,就安庆市以及周边的各县而言,黄梅戏专业剧团就有十多个,安庆有黄梅戏剧一团、二团、三团。至于业余的黄梅戏班社则不计其数,有如满天星斗。一句话,安庆就是一个戏窝子。
安庆是长江中下游著名的水码头,上溯九江、武汉、重庆,下至铜陵、芫湖、马鞍山、南京、镇江、无锡,直达上海,水路交通运输十分便捷繁忙。解放前,安庆是安徽省省会,不仅商业繁荣,更是政治文化中心,黄梅戏在安庆得天独厚。一代宗师严凤英、王少舫把黄梅调唱得红红火火。他们成了那一方热土的宝贝,叫大众情人也行。每次演出《小辞店》,只要严凤英挂头牌,据说为了买一张戏票几乎打破人头,演出是场场爆满。若问安徽省主席是谁,好些人答不上来,要是说起严凤英和王少舫,个个眉飞色舞,无人不知,哪个不晓,除非他是个痴呆。
当然,黄梅戏涂满九洲、名扬四海,那是解放后的事,说来话长。一九五二年,安徽的泗州戏、黄梅调奉调到上海汇报演出。黄梅调有小戏《打猪草》、《蓝桥会》,现代戏《柳树林》。严凤英和丁紫臣演的《打猪草》一炮而红,轰动上海,报纸电台大加宣扬叫好。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著名音乐家贺绿汀专门邀请严凤英到学院演《打猪草》,受到师生员工热烈欢迎,盛况空前。上海交响乐团还为严凤英王少舫组织了一次专场演唱会,从此,黄梅调改名黄梅戏。
一九五四年,华东六省一市在上海举行戏曲会演,严凤英王少舫演出《天仙配》,再次饮誉上海:安徽队获得演出一等奖,剧本一等奖,严凤英王少舫获得个人演出一等奖。
一九五五年,新成立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把《天仙配》搬上银幕,由石挥导演。翌年电影发行上映,全国各地观众趋之若鹜,掀起第一波黄梅戏的热浪。
电影《天仙配》传到香港,香江两岸一下子炸了窝。其名导演李翰祥热衷黄梅戏,先后拍了九部电影,一律采用黄梅调:《貂蝉》、《江山美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七仙女》、《倩女幽魂》、《王昭君》、《红楼梦》、《双凤奇缘》和《状元及第》。厂家赚得盆满钵满,且名利双收:在亚洲影展、美国三番市国际影展、台湾金马奖影展获奖无数。一大批影后歌星脱颖而出:杨丽花、凌波、林黛、乐蒂、席静婷、崔萍、刘韵、奚秀兰……
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进入台湾市场,无异于引爆一颗原子弹。台北男女老少像是着了魔,不仅争看《梁祝》,而且到处神侃,三句话不离《梁祝》,有位老太太在台北看了几十场觉得不过瘾,又追到高雄去看《梁祝》。
《梁祝》主演凌波到台湾领金马奖,受到空前礼遇,夹道欢迎,人山人海,远比美国总结艾森豪威尔访台时热烈得多。
台湾著名歌星邓丽君,小学尚未毕业,年仅十岁,参加“中华电台”歌唱比赛,时间是一九六二年八月份,她凭借一曲黄梅调《访英台》一举夺得冠军。
电影《天仙配》先后在法国、意大利、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英国、芬兰上映,一九五七年初,著名影星秦怡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芬兰时,在参加电影周开幕式上映了《天仙配》,严凤英王少舫扬名海外。
据报载,英国女王过生日时听过黄梅戏,国际航班乃至美国之音都播放过《天仙配》中的唱段。
一九五六年九月,***八大在北京召开,黄梅戏应邀为大会演出,当年国庆节破例让黄梅戏《天仙配》扎彩车,参加天安门游行,接受检阅。《人民画报》用两个整版,刊载十一幅《天仙配》彩照。此外在北京对外公演,不仅观众如潮,而且文艺界名人吴祖光、新凤霞、沈君默、白桦、吴雪纷纷发表评论,认为严凤英是个出色的演员。有人说她一身都是戏,连背影都有戏。
一九五八年四月,***武昌会议,调黄梅戏《打金枝》、《夫妻观灯》为大会助兴。会议安排三场晚会,毛主席连看两台黄梅戏,他大发感慨:“《打金枝》中的皇帝不偏听、不偏信,对子女要求严格,能团结大臣,这一点是许多共产党员人做不到,值得我们学习。”
一九五九年四月,***八届七中全会在上海召开,严凤英随团奉调演出《女附马》。不久又赶到北京为全国人大全国政协演出《女附马》和《牛郎织女笑颜开》,会后,公演《女附马》,再次受到北京观众热烈欢迎,交口称赞。
除了毛主席,还有朱德、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董必武、彭真、彭德怀、叶剑英、陈毅、刘伯承、聂荣臻都看过严凤英的戏,并且接见和鼓励她。严凤英还到过周总理家做客。
越南主席胡志明上黄山,看了严凤英演出,赞誉有加。
严凤英成名后,结识了许多艺术家和文化界名流:梅兰芳、田汉、周信芳、俞振飞、袁雪芬、赵丹、黄宗英、于兰、丁果仙、白杨、范瑞娟、王文娟、常香玉、张瑞芳、丁是娥、尹羲、郎咸芬、红线女、姚璇秋、沈佩华、李再雯、新凤霞、孙维世。秦怡说:“严凤英是非常活泼开朗的一个人,见面总是远远的一张笑脸,她笑得非常甜,就像白杨一样……”
这些各路神仙,来自各个门类的大腕、艺术家、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汇集在一起,你能想像得到,场面有多新奇和欢畅吗?简直是灵光四射、大放异彩。他们或是亮出各自的独门绝活,或是互相切磋技艺、妙语连珠,或是探讨文艺理论,交流对艺术和人生的感悟,从而擦出思想火花,发人深省,愉悦心灵,堪称一场艺术盛宴。说不定聚会时还要觥筹交错。他们当中不乏美食家和烹饪高手,平日各忙各的事业,难得一聚。今日相见,品尝一下美味何乐不为?对酒当歌,豪情万丈。
严凤英与他们交往,不仅提高了自己的知名度,扩大了黄梅戏的影响,还从他们身上汲取艺术养分,学了不少的好东西,其中包括他们的人品和艺德,使自己的表演艺术向纵深发展,成为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只可惜,严凤英英年早逝,十年动乱,遭诬陷迫害,被残酷批斗、无情打击,申诉远门,欲哭无泪,含恨自杀身亡,年仅三十八岁。一代名伶,黄梅戏宗师香消玉殒,真是天妒红颜,那是后话。
欧阳娟到安徽学的第一出戏是《小辞店》,这出戏是严凤英的保留剧目,作为黄梅戏的经典之一,它要求女演员有非常扎实的功力。独自一人要唱三百二十多句台词,中间没有一句韵白的,可以喘口气。仅唱完这一大段戏就得一个多小时,中间翻来覆去,重复同一个音乐旋律。要让观众不感到单调乏味、心烦气躁,演员必须以柔美动听的歌喉,唱出剧中人的喜怒哀乐。再加上细致的表情、动作、身段,手眼身法步,才能做到使剧情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据说严凤英演出《小辞店》,唱得观众如痴如醉,不少女观众感动得一塌糊涂,泪雨滂沱,涕泪横流,真叫一个过瘾呐!黄梅戏有句行话:“男怕访友,女怕辞店”。你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
欧阳娟为了学好这出戏,第一步要做到字正腔圆,先得学会地道的安庆话。他跟老师学,跟安庆籍的学员学,出外逛街学小商小贩,过往行人;边走边学,现学现卖。不出半年,那一口安庆话,连本地人也不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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