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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9)

时间:2017-05-01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龙霖 点击:
林鸿复信:
 
“阿娟:
 
   你真是个小梦姜,傻得可爱!我可不是万喜良。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如今太平盛世,林某衣食无忧,发奋攻书。比起万喜良当年筑长城,餐风露宿,抛尸荒野、真有霄壤之别。何来魂牵梦萦。再说,寒假即将来临,我们不又可见面了。腊月节,你就不用‘怕见雪花飘’。林某想起杜甫为妻子写的一首诗:
 
‘今夜鄜丹丹,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别有一番滋味,不知你看了意下如何?”
 
分居两地,天各一方,对于热恋中的情侣真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天可怜见,事有凑巧,两年后传来一个好消息,省城某大军区文工团要到各地市县招文艺兵。林鸿立刻告诉欧阳娟,让她报名应试。欧阳娟拿出十八般武艺;她能歌善舞,又是共产党员,被部队一眼看中,经与当地政府协商,虽然本县极不情愿放人,无奈事关大局,涉及援军爱民,而且大军区派人来协商,只有忍痛割爱。欧阳娟如愿参军入伍,来到省城。驻地与林鸿只有几站路的车程。真是喜从天降。在林鸿看来,欧阳娟无异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每逢周末、节假日,欧阳娟梳洗一番,早早来到林鸿宿舍,惹得林鸿的那一帮哥们雀跃欢呼。那年代,提倡艰苦朴素,不兴化妆。可是欧阳娟也用不着化妆。那青春靓丽的姿容,匀称的身材,一身戎装笔挺,雪白的衬衣、袖口,乌黑的腰靴,鲜红的领章和帽微,无论走到那里,都是一首靓丽的风景。欧阳娟善解人意,对那帮大学生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有求必应:合个影、唱个歌、唱段戏;或者一道进餐,品尝各自从家乡带来的名食小吃,谈笑风生。似乎就是那帮哥们的邻家小妹。
 
当然,到了一定时候,他们都知趣地离开,留下林鸿和欧阳娟的二人世界。
 
欧阳娟用原先在剧团时的积蓄,为林鸿制备了一身行头,他穿戴起来,风度翩翩。那帮哥们好不羡慕,常说林鸿交了桃花运,行了狗时运。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或大街上,总是引来阵阵注目礼:让路人惊艳,频频回头张望。
 
春日,珞珈山的樱花烂漫,灿若云霞。在一片映衬下,依山建筑的高大巍峨德国古典宫殿式的楼房,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樱花交相辉映。堪比一幅绝佳的风景画。人在画中走,游人如织,摩肩接踵。那是林鸿和欧阳娟春游的首选之地。夏季,东湖碧波荡漾,荷叶田田,出水的芙蓉,阵阵清香扑人面,泛舟湖上,令人神清气爽。林鸿欧阳娟往往邀约各自的一帮好友同游,或一展歌喉,或翩翩起舞,惹得新闻记者、摄影爱好者和游人围观,纷纷加入到他(她)们的行列中来。
 
秋天,桂子山的金桂争相飘来阵阵花香,引来无数游人,留连忘返。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他们四处踏雪寻梅,留下一串串足印和美丽的倩影。
 
登黄鹤楼,发思古之幽情。历代文人墨客留下无数诗词、楹联和书法作品,目不睱接。他们细细品味。极目远眺,“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大江东去,白帆点点,汽笛声声,好一幅张大千笔下的《长江万里图》。
 
黄鹤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还有湖南的岳阳楼,江西的滕王阁。他们都游览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王勃的《滕王阁序》,他们烂熟于胸,顺背如流。
 
汉阳的归元寺、黄梅的四祖寺、五祖寺、安徽天柱山的三祖寺、九华山二祖寺的丛林、河南蒿山少林寺----初祖达摩的驻锡之地、南海观世音的宝刹----浙江的普陀山、四川的峨眉山,他们或是双双结伴同游;或是利用出差和到外地演出的机会,顺道游览、参拜礼佛。他们对佛国怀着无比的虔敬,佛祖的诸般教诲与启迪:慈悲为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早已成为他们的生活信条,修心养性的金科玉律。
 
省城的名小吃,他们不时尝尝鲜、解解馋:四季美的汤包、老通城的豆皮、蔡林记的热干面。还有面窝、油饼、酸梅汤、排骨煨藕,他们无一不爱。
 
时光荏苒,林鸿四年大家生活即将结束,他和欧阳娟商量,打算毕业后完婚,欧阳娟向部队打报告,申请结婚。可是迟迟不见批复,经再三咨询,部队回复:不准与林鸿结婚。理由是,组织内查外调证实,林鸿有海外关系:舅舅在台湾,一个远房亲戚在美国。
 
当他们两人得知如此结论,顿时如五雷轰顶,须知在那阶级和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一个人的家庭出生和社会关系至关重要。每个人有两条命:肉体生命和政治生命。政治生命又分先天的后天的两种。先天的政治生命基因密码在祖父身上就有,换句话说,你父亲还未出娘胎,就有了政治生命,更不用说你本人,三生石上你就命中注定。怎么见得?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入党、参军、提干、从事保密工作或进入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等专政机构,要查你祖宗三代,如果你祖宗三代属于阶级异己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那你靠边站,休想。
 
什么是后天的政治生命?那就是你本人出生后,在工作、生活或学习时犯了政治错误,比如说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或者反对领袖。即使你的出身再好,根正苗红或者不管你地位多高,上至国家主席、部长,下至平头老百姓;不管你功劳多大,那怕你为革命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上至元帅、将军,下至普通士兵;不管你才高八斗,上至专家、学者、科技精英,下至大学生和中学生,一旦你犯了政治错误,一律严惩不贷。一经戴上右派、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反对领袖的帽子,你的政治生命便宣告被劳动改造、被唾弃,众人视你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你的家人和亲朋故旧必须同你划清界线,你已被打入另册,你就是行尸走肉。
 
政治生命的另一类基因密码暗藏在你的旁系亲属身上:你的叔祖、叔父、伯父、姑父(母)、姨父(母)、舅父(母),外祖父、外祖母,甚至连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只要与你沾亲带故,你就在劫难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林鸿的政治生命就因这一类遗传基因,而不能与部队文艺工作者欧阳娟结婚。
 
林鸿仰天长啸: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为了欧阳娟的前程,林鸿主动与她分手。他本人心如死灰,面如槁木。他处处躲避欧阳娟,恨不得在地球上消声匿迹。是的,他想到死,自杀身亡,可是,上有父母,下有侄辈亲人,自己一死了之,固然痛快,那至亲至爱、新朋故旧情何以堪?还有自己的抱负、志向、受的教育与熏陶,岂不付诸东流?人生在世,除了爱情,难道就一无所有?亲情、友谊、事业、传承、发明、创造、家国、社会、感恩、回报呢,统统不在话下吗?何况自己的政治生命只是受到狙击重创,还没有阵亡,肉体生命健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有,他尚有一线希望,有朝一日,欧阳娟脱下军服,不就解除禁令,可以结合了吗?因此,林鸿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可惜,他的希望又一次破灭。欧阳娟不能说走就走,部队有严格的军规和律令。军令如山倒,将军士兵,概莫能外。为了稳定军心,部队耐心做欧阳娟的思想工作,晓以大义,动之以情,尽管她一百个不情愿,最终也只有服从党组织的安排和军规,取消和林鸿结婚的计划和放弃转业到地方的念头。
 
政委充当红娘,为欧阳娟牵线搭桥,介绍对象,欧阳娟一一婉拒,也有主动追求者,其中应有军区司令员的儿子杨剑,他不仅身世显赫,而且一表人才,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大学生。杨剑身边不乏追求者,以及父辈中许多人为他保媒,但没有一个女孩入他的法眼,连母亲都着急。男大当婚,千古一理,既然他看上欧阳娟,那一干人马,包括司令员的下属,更是不遗余力从中撮合。司令员整日忙于公务,顾不上这些家务事,但也不阻拦儿子终身大事。欧阳娟的家人和亲友虽然一致看好林鸿,但为形势所迫,他们也无可奈何。况且以杨剑的身世和个人条件,那也无可挑剔。别人想攀这门亲事还攀不上呢!何不顺水推舟,玉成其事。
 
杨剑发起一波比一波凌厉的攻势,部队众多领导、同行以及自己的亲朋故旧推波助澜,欧阳娟嫁入豪门。
 
新婚燕尔,家中那一干勤杂服务和保卫人员:警卫员、秘书、司机、厨师、保健医生、采购员、保姆,个个笑脸相迎,服务周到。司令员和夫人也喜气洋洋,慈眉善目,众多兄弟姐妹以礼相待。欧阳娟虽然有些不适应,有点手足无措,但举止得体,羸得上上下下的爱戴与尊重,尤其是丈夫杨剑,形影不离,呵护备至。
 
林鸿和欧阳娟分手的事传得沸沸沸扬扬,师妹方菲深表同情与忧伤,多次写信劝慰开导林鸿。寒假期间,要求父亲带信林鸿上她们家玩玩。有时主动邀他散散心,一同参加同学聚会和婚礼,林鸿始终提不起兴趣。方菲心痛不已。亲自动手做林鸿爱吃的菜肴、挑些林鸿爱读的诗书,陪他看戏看电影。林鸿心存感激,加之一向对方菲的欣赏与好感,心中的坚冰似乎在一点点消融。方菲趁热打铁,小心翼殿披露自己的心迹。她在林鸿书中“遗落”一张自制的书签,上面画有荷花并小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林鸿假装不知,将书还给她,没有什么表示。
 
方菲是爱林鸿的。只是很有分寸。在林鸿和欧阳娟热恋之时,她不忍心横刀夺爱,插足其间。在林鸿与欧阳娟一度处于破裂的边缘,他不趁人之危,而是力挽狂澜,从中斡旋,弥补他们之间的裂隙。如今,欧阳娟已名花有主,林鸿成了零鸿,失群的孤雁,何罪之有!也不只是出于怜悯,主要是爱,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火山,火山蓄势待发。
 
在林鸿临近毕业的前夕,方菲的感情终于火山爆发,就算铁石心肠也难以抵挡。林鸿倍受煎熬,一方面来自对欧阳娟的思念与牵挂,剪不断,理还乱。一方面来自方菲的柔情蜜意和对爱的坚定与执着,犹如杜鹃啼血。林鸿不是没有动摇过。他想,欧阳娟已为人妇,木已成舟,难道我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一想到方菲的家庭出身和自己的社会关系,他就不寒而栗,他已伤害了欧阳娟,难道还要伤害第二个欧阳娟?如果与方菲结合,两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在一起,岂不雪上加霜?不仅两人难以在社会上有尊严地活着,连下一代也遭殃。天呐!所以他痛下决心,挥刀斩断和方菲之间的情丝。让我一个人下地狱吧!
 
方菲的父母因家庭出身不好,饱受歧视和遭世人白眼,并连累子女,感到深深的愧疚。他们下决心,不让子女步入他们的后尘。为此,他们极力说服方菲。方菲也饱受身世之害,万般无奈,只有认命,嫁给一位素味平生的复员军人----三代贫农的后代。总算让自己的社会地位有所改变。可是,生活呢?了无情趣。
 
可以先结婚后恋爱呀!丈夫老实巴交,没文化,彼此之间什么也不了解;妻子想什么,爱什么,丈夫知道吗?那丈夫想什么、喜欢什么?除了油盐柴米,干活、吃饭、睡觉,他什么也不想,更谈不上有什么雅好。剩下,顶多就是生儿育女那档子事。两人如何恋、怎么爱得起来!丈夫原本是个孤儿,家境贫寒,两人白手起家,生活十分拮据,贫贱夫妻百事哀。一穷二白,这是方菲想要的婚姻和归宿吗?她内心的苦痛与悲凉无处可诉,只有独自承受。年复一年,默默咽下生活这枚苦果。
 
林鸿毕业后叶落归根,回到家乡找了份工作,他盼望奇迹发生,有一天,说不定欧阳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欧阳娟结婚不到一年,家中遭到意外的变故:丈夫杨剑被哈军工开除学籍、军籍,并遭逮捕法办,判刑劳动教养两年。欧阳娟除了惊慌失措,就是无尽的懊恼和大失所望,仿佛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洞,不知出路在何方?
 
原本在这个家就很陌生、拘谨,对于高干亲属和子女种种作派,颐指气使,高人一等的各种优越感难以认同,更谈不上融入这种圈子。与他们之间,不是水乳交融,而是貌合神离。和丈夫之间,怕也是同床异梦。她总有一种压抑感,侯门深似海呵!她对丈夫的为人知之甚少,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有多恩爱。
 
后来从同事口中得知,杨剑十几岁就是一个专门欺负女孩的恶少。初中开始从情色电影和黄色书刊寻找刺激,通过走后门才进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入学后,根本无心向学,每个学期考试都挂科----不及格,少则一门,多到四门功课。是个地道的纨绔子弟,人称杨衙内。不久,以身体有病为由申请降级并回家养病。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收听敌台“台湾之声”和“美国之音”,并趁机与台湾特务勾结,伺机外逃去台湾,被我情报部门侦破,东窗事发,锒铛入狱。
 
欧阳娟咬牙切齿,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衣冠禽兽”。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脱下军服,换上便装,悄然离家出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如野兽逃脱樊笼,不知所终。娘家婆家四处寻觅,以为她投江自尽,沿江打捞,一无所获。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在峨眉山金顶见过欧阳娟。有人说,她在泰国曼谷露过面,有人说,日本东京都奈良古寺,有一女子身穿和服,低头匆匆而过,侧影有几分像欧阳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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