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冉忙坐下来说:“问到了。明早九点车队从监狱出来,一共两辆车,车上六个犯人,都是要执行的,为了走得快他们会穿过市区,走中山路……两辆车都挂的是监狱的车牌,没有武装押送,这满大街都是兵,谁敢乱来啊?老旦你可要想清楚。”
老旦站起身,拍拍屁股,不再理这个讨厌的家伙。他径直走向街口,为了明天,他还要做很多事。
城东有个开放靶场,是专门训练新兵的,一伙陆军士兵正在练习加拿大轻机枪射靶,射击间歇,他们仍围着机枪看个不停。士兵们见一辆吉普车停下来,下来个凶巴巴的军官,跟着个愣呵呵的大头兵,那个官儿一看就是打过不知多少仗的,乖乖,那伤疤真是吓死个人呢。
“你们谁是头儿?”老旦背着手问围着机枪的几十个人。
“报告……长官,排长去拉屎了。”一个小班长立正说。
“训练怎么抽烟?风纪扣怎么开了?你把裤带解下来干吗?球硬了?你们排长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机枪能围着看吗?弹匣子就这么放着?都站好了!”老旦声色俱厉,吓得小兵们忙站好了队。
“排好队,向右转,向前五百米,跑步前进!”老旦哇哇地下了命令,小兵们立刻挺直身板儿跑向远处。老旦对宋川点了下头,宋川将机枪和弹匣子抬进吉普车,老旦又拎了两支步枪、一袋子手榴弹子弹,这下齐全了。那些懵懂小兵喊着号子跑向远处,连头都不敢回。
“老哥,你真要这么做?”宋川开着车问。
“如果那是二伢子,你会吗?”老旦头也不抬道。
宋川没有回答,只将车开得飞快。夜幕即将降临,马达在看着二伢子在化尸间烧成灰烬,他们还要再送一下这远征军的好弟兄。重庆上空猛然拉起警报,在黄昏的天空里凄厉盘旋,而老旦并没看到成群的飞机,只看到如血的夕阳挂在山巅,那红色像要流下来一样。
许是昨夜的警报,繁华的中山路一早并无太多的人车,临街的商铺开门的也少,挑担卖豆花的小贩站在街口发呆,不知该向哪一边去,一支警察的巡逻队懒洋洋走过街边,惺忪的双眼说明昨晚他们定是在牌桌上经历鏖战。一间杂货铺的门开了,伙计放好了门闸,将一桶不知什么水倒进下水道,又在龙头下洗了桶,洗了脸,用毛巾擦干了,便哼唱着调子擦起橱窗的玻璃来。这面橱窗在一栋大厦的底部,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宣传画布,几个扛枪的战士戴着钢盔,正在笑着奔向疆场,他们强壮的胳膊抓着威武的枪,前方硝烟弥漫,而他们仍义勇向前。
两辆绿头卡车缓缓开来,车厢蒙得密不透风,后面的还加了铁栅栏。过于畅通的路反倒令司机懒散起来,驾驶室里三个人有说有笑,似乎是在评论着街边广告里女人的**,头一辆干脆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问卖豆花的多少钱一碗。他们迅速买了六碗两辆车分了,这才慢悠悠再向前开。可只拐过一个路口,他们便看见奇怪的一幕:马路中间站着个军人,衣服上挂着几个漂亮的章,可他手里竟端着一挺轻机枪,稳稳地看着两辆车向他开去。驾驶员正在纳闷,猛听得车下一声巨响,车胎猛然瘪下,他们刚喊出声来,后轮又爆了。后面的车也是如此遭遇,重重撞在刹车的前车屁股上。
那家伙举起了机枪,做了个下车的示意。这谁惹得起?那可是机枪啊!他们立刻举着手下来了,木愣地看着老旦,什么意思?打劫的?劫啥呢?第二辆车的驾驶员也下来了,有个端着冲锋枪的刚要动作,一颗子弹远远飞来,打飞了他手里的枪。天!楼上还有狙击手?这下没人敢动了。
“打开后面!”老旦大吼道,他夸张地拉着枪栓,走向第一辆车后面,对着车厢举起了枪。驾驶员慌张地打开了车厢,撩起厚厚的布,一车厢穿着囚衣的人吓得举起了手。这是罪犯,可看那些猥琐样,都不是军人,也没戴镣铐,定不是什么重罪。老旦吃了一惊,又跑去第二辆车,打开了又是一车厢同样的囚犯。
“都是什么人?”老旦问那押车的。
“都是关了几个月的小偷流氓啥的,拉去城北修工事的……”
“今天要枪毙的那些呢?”老旦勃然大怒。
“他们?哦,怕有空袭,早晨决定绕城走了……”
“他们现在到哪了?”老旦的脸涨得通红,老天爷,你和俺开什么玩笑?
“他们出发比我们还早,八成……就要到了。”驾驶员举着手,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老兄,这事干不得,行刑场有一个连把守,没准还有几千百姓围观,因为今天还要毙军方提来的十几个汉奸和鬼子,你这么去,必死无疑……”
老旦只觉脑袋嗡嗡,脚步沉重,手里的枪和碾盘般重,街道在摇晃,车辆东倒西歪。行人们远远躲在街角看着这边,走过去的警察正在跑回来,掏着枪吹着刺耳的警笛。一个车队冒出街角开来,卡车上全是荷枪实弹的兵,后面还跟着两辆轿车。手里的枪好沉啊,可它再沉也沉不过他那没着没落的心。他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彻底的无望,仿佛被天地抛弃的没有口鼻没有耳眼的生灵,剩下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二子,对不住你呀!
“二子!二子!二子!”
老旦疯了一样叫喊着,他端着枪转着圈,这是个五岔的路口,而他只觉得无路可走。他的机枪照着大厦墙上打去。子弹击碎画布,那些走向战场的战士们碎成了片。红色的砖墙噗噗喷出碎屑,仿佛弹洞里喷出的血,它们混在清晨的露水中黏黏流下。空荡的街道枪声回荡,老旦像要击碎这世界一样发狠般打光了子弹,它咔哒一声跳完了最后的弹壳,枪管冒着白烟,枪口还在跳动。老旦泪流满面,见几十个士兵端枪跑来,站成一个半圆围起了他。他长出一口气,对着宋川藏身的地方摇了摇头,扔下了热乎乎的机枪。
“你干什么?是哪支部队的?”一个将军样的人走来,指着他喝道。老旦不想理他,只看着那面墙出神,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爱咋咋地吧。
“问你呢!说话!”将军怒吼道,这人一看就是个硬角色,定是打过仗的,他连枪都懒得掏。老旦被他瞪得有些难堪,低下了头,忍着眼里的泪。将军身后走来个穿深色军装、戴着白手套的中年人,他轻轻推开了将军,径直向老旦走来,一大圈人都慌了,哗啦把枪端得笔直。将军要拦住那人,可他仍固执地走到老旦的眼前。老旦抬起头,觉得此人眼熟,但想不起是谁。这人看着他,又看看墙上稀烂的画布,慢慢走去墙根捡了一块,小心地抖落灰尘,那是一张战士的脸。他轻轻折了揣在怀里,又走回老旦身边,看着他胸前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