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亲自端来了一瓶茅台,老旦抠开泥封,去掉蜡纸,熟练地打开最后的木塞子,扇着瓶口闻了闻。
“酒是俺从贵阳带来的,剩的也不多了,今天既是缘分,俺也不敢藏着掖着,俺也有点事儿不太懂,还想向几位长官请教!”
“老兄客气,这么好的酒就开了,这个……老兄有话请讲!”夏怀德是个城府深的,已然是端坐的样,眼珠子警觉地转来转去。那两个也互相看着,不知老旦到底要干吗。
老旦端起杯敬了,这才摸着胸前一个枪眼儿说:“俺带一个连守卫常德东门,顶了十六天。俺好几次听说援军要来了要来了,离着也就五十里地了,可还是被鬼子挡住了,直到俺的鬼兵连剩下十几个人了,还是连援军的影子都不见。俺们副团长去找援军,被鬼子捉了,弄死了,余师长看不到援军,手下没了兵,有兵也没有弹药,这才走的。”
老旦说罢,自己喝了一杯:“可俺就是不明白,后来俺问过人……情报部的人啥都知道。俺知道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八万人,攻打常德城的也就五万鬼子。俺们一直等着中心开花,57师只有八千多人啊,每分钟都在死人啊,可就这样还顶了半个多月,鬼子硬是没占了常德,可为啥常德外围五十多万兄弟部队,人多枪多炮多,俺听说还有坦克和飞机,怎地就是策应不过来?哪怕是五十万头猪,轰着赶着拱着也过来了,可怎么就没有一支部队能打通那几万鬼子的防线?”
老旦语罢,端着杯略带挑衅地看着三人。这三人一个瞠目,一个张嘴,一个鼓着腮帮磕击牙齿。老旦一介农民武夫,借着酒劲儿竟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老旦对这三人所属的58军有些了解,他们的确和鬼子交了手,进了常德,但刚进去还没来得及撒泡尿,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弄得死伤惨重,鬼子还不依不饶,追着屁股打,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作罢。鬼子是主动撤出常德的,虽然后面被打得很惨,撤出常德仍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而非情势所迫。常德一进一出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却没几个人知道。
三人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气氛变得紧张。最能说的朱锦伟定是顾忌官儿大的夏怀德,抱着胳膊不说话了。胡参谋却没这花蛇般的心思,更像是不吐不快,他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老兄问得好,但你有所不知!”他又给那两人倒上,“……其实战役初期,我们第九战区司令部的薛岳长官和参谋部就犯了错误,战略思想既不明确,兵力分布便有大问题。薛长官的天炉战法虽然屡试不爽,在这次战役中却显得意图太明,鬼子还没咋着,我们先把架势拉开了,这就失了先手,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瞒老兄你说,各部一上来就损失惨重啊。我们还缴获了他们的行动计划,就这样都没能占了先机……”
“俺知道,那个计划是俺带人抢回来的。”老旦自是记得这一码事。
“呀,原来是老兄的手笔!佩服,可惜这么好的情报,却没起到大的作用。鬼子进攻常德的13师团是生力军,可谓养精蓄锐,加上空军的辅助,他们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防御,可谓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们打回来了?长沙死了多少人才保住?要不是鬼子没了后劲儿,八成还保不住。虎贲孤军受困,死力强支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援军有这心,没这个力啊!”
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抿了抿嘴。老旦听着这没根没梢的话,知道全是屁话,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夹起刚上的猪耳朵咔咔嚼着。朱锦伟和夏怀德也不搭话,都皱着眉看着盘子发愣。胡志仁觉察到异样,知道这劲没使在炕上,这庄稼汉不当回事,他自罚一杯,继续说道:
“此乃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既是同仁,又都是同乡,知交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未必了解这打仗之外的道理!前线是战场,官场也是战场,一个看得见,一个摸不着。你们57师号称虎贲,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可上高战役不是你57师一支部队打的,还有别人的,也有死得差不多的,却没这名头,悄悄就散了呢。成一师便败一师,你出了名,背后就有几个忍气吞声的。再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老兄可知参与常德战役的第九、第六和第五三个战区的渊源?可知你们这74军和援助你们而去的第10军、58军、29军有何区别?”
老旦垂下眼帘,放下筷子又抬起眼,琢磨着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卖的关子。他只晓得打仗拼命,哪知道这么多的说道?另两人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夏怀德的微笑带出了蔑视。老旦只能摇头,这超出了他所有的智慧,只能洗耳倾听了。见他服软,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上酒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道:
“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牌军,都是北伐时候长出的铁门脸儿,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可大了去了。74军和100军军长都是王耀武,打的是第九战区的仗,其实归第六战区督训——这是老头子故意安排的呢。第10军和44军、29军可全是第九战区的。第六战区支援常德,没有派离得最近的99军,说是怕日军转向第六战区,因此把长沙的第10军山高路远地叫过去。第10军军长方先觉是个猛汉,也是个愣头青,瞎迷糊眼就来了,打了二百里路,自己差点都填进去。虽然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可战场上事关生死和实力大小,各战区老大都不是吃素的。咱蒋委员长那时候在开罗开会,军事委员会硬是指挥不动第六战区薛岳长官的一兵一卒,后来只能蛮干,改了第九战区和第六战区之间的分割线,这才把他的99军调入战场。那个第五战区的李宗仁司令更是过分,全装作没看见,军委会再三电令出兵,他才派一个不痛不痒的33军过来,打了两仗就说伤了元气,不走了。鬼子为啥总能挡住咱们的援军?因为好几支援军根本没有玩命往前冲啊,大家都看得真切,谁往前死冲,谁就是方先觉!鬼子拿出这么大本钱打常德,几个师团攥成了一个铁疙瘩,咱们可好,一个个鸡蛋往上砸,要不是蒋委员长从开罗来了手谕,死令第六战区和第五战区全线攻击,死令第九战区不惜代价,常德一战打成什么样,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