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抗战是胜利了,但是还不能算是最后的胜利。须知我们战胜的含义决不止是在世界公理力量又打了一次胜仗的一点上,我相信全世界人类与我全国同胞们都一定希望这一次战争是世界文明国家所参加的最末一次的战争……”
满街的人都望着那个喇叭,像经历久旱的农民望着天空落下的雨露。而这伫立的人流里却有一辆车在艰难前进,那是满脸泪花的老旦,他幸福地请人让路,说了无数个谢谢,他还不想号啕大哭,也不想放声大笑,他要把这时刻绷在心里,和出狱的二子一起分享。
车好容易出了山城北门,这里更是枪声大作,一支炮兵部队在放着高射炮,工事里满是冒烟的弹壳,还有的已经抱着酒瓶子东倒西歪,哭得咿咿哇哇。老旦也不用给他们看证件——因为没人在乎这个事了,几个守城的军官都在那儿抱着唱歌呢。
他没想到监狱也是如此,那还是监狱吗?震天的锣鼓,爆燃的鞭炮,鼎沸的人声。当然门还是关着的,门口的警卫也没敢像别的兵那样朝天开火。老旦下了车,慢慢走到监狱门口看着扎满电网的高墙,几个端枪的看守冲他笑着。他对这奇怪的氛围感到恍然,正要抽根烟压压慌,就看见大门洞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墙。门开了好一阵,才看见一个仪容齐整的军官出来,后面跟着个光头独眼儿的家伙,一出门便左顾右看,像个憋了很久的色鬼,正是一年没见的二子。
“二子!”老旦大吼一声,扔掉了烟跑过去。
“呦?老**旦!”二子张口便骂,“你个球的,也不钻进来看看老子,送点烟酒啥的?就顾着在外边搞女人吧?”
“二子,鬼子投降了!”老旦抱着二子,想和他大哭一场。二子却不买账,一把推开他说:“昨天就知道了,你现在还高兴啥?别看老子在监狱里,大事儿没有不知道的。”
“行了,他来接你了,我就不管你了。老旦两天之后到我那儿报到,有任务给你们。”那个军官扭过头来,生生吓坏了老旦,这竟是第2军的胡参谋!
“啊呀,长官啊,你咋在这儿?你真是神人露头不露尾啊!”
“哪有你这么夸人的?露头不露尾那是黄鼠狼,胡参谋这叫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现在可是军事委员会的长官,已经是咱蒋委员长的红人儿了。”
“废话少说……”胡参谋打断了二子,“你上次见过蒋委员长之后,我们全都知道了你小子,他还埋怨我为啥不管你们。蛋球的,我只是事务缠身,忙得屁股冒烟儿,哪里顾得了你?二子这个是昨天要下来的特赦,死刑改八年,八年改特赦,虽然要感谢鬼子,可事情全是我给他办的。你俩要敢不去执行任务,我就再把他关回去,而且把你也关进去,端着机枪劫法场,惊了蒋委员长的驾,你这老**旦不打则已,一打就惊了龙驾,打出一个双黄蛋!”
“多谢胡参谋……嗯,胡长官,一定前去报到,我先带二子去热闹热闹,让这小子解解馋!”
二子说,胡参谋昨天就告诉他日本投降了,明天会发布新闻,他说这事的时候就像在说家里的鸡下了蛋那样随意,丝毫没有喜悦和激动。二子也答应了重回部队,他这才把盖了章的特赦令袋子撕开。
“仗都打完了,咱还回部队干啥?部队养着咱不嫌累赘?”老旦颇为不解。
“你管这干啥?养着咱还不好,打了七年鬼子,换身新军装,别上几个章回去,那可威风透了,这次总要给我个连长干吧。”二子熟练地跃上副驾,腿往前挡板一搭,拿过烟便抽。
“你还连长?让你当个小兵就不错了,你是特赦犯,尿壶洗得再干净,还能当茶壶用?”老旦上车打着了火,见二子依旧膀大腰圆,腿好像比进去前还要粗壮呢。
“你在里面干啥了?扛麻包还是挖地洞?咋长得这般虎实?”
“那种活我能干吗?那都是小偷小摸的毛贼干的,我这是每天训练他们练的,我就是进了里面,也照样是个头儿。”
“吹吧你就,说,想吃啥喝啥?重庆好吃的可多啦。”老旦开车上路,开向狂欢的城市。
“重庆妹子也是最漂亮的,吃喝都不打紧,赶紧拉我去个窑子,今天没准还不要钱呢……”二子叹了口气,深深靠进椅背,竟呼呼睡了过去。
老旦正想调侃他几句,见他竟睡着了,心想他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在监狱里定是没吃啥苦,倒是自己在外面揪心,夜夜替他难过,还险些把命搭进去。老旦苦笑一下,心知这就是自己的命,一切痛苦和等待都是值得的,这仍是他七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不管怎样,这就可以回家喽。”老旦对着欢声雷动的山城自言自语,虽然是大白天,可那些爆裂的鞭炮还是使它闪闪发光,这耀眼的光芒必定会照亮他和二子的回家之路,不管前方还有多少黑夜,他们俩仍可以笑着走完。老旦对此深信不疑。
二子醒来大吃一顿,和他大醉一场,一边喝一边埋怨老旦不带他去窑子里赶紧开荤,牢房里憋了这么久,说是个雏儿都没人信。
“进去之前你没去过?”老旦摇头不信。
“那时候重庆人抽了风,全城妓女大游行要抗日,嘴上抗日,下面也抗日!几个月都没有窑子开门,你说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么?好容易找到一个开门的,出了双倍的钱偷偷摸摸要干活,楼下一堆女学生不知怎么知道了,举着小旗子哇哇叫,说抗日期间不能日,这他娘的,吓得我裤子没穿就翻后窗户跑了。”二子捶着大腿说,“然后就找啊找啊,呦!看到一个,门口人多灯多姑娘多,我想这会差不多了吧?进去一看,原来是个赌场,正想走就被几个小丫头揪进去了,凳子上一坐还走得了?先赢了十几个大洋,我就觉得这东西比日女人好耍多了,可谁知道这东西不好耍,他们使奸使诈,我一拿好牌,女人就贴过来跟我发骚,吹耳朵摸大腿掐脖子,她可什么都干。”
“然后就输光啦?”老旦笑道,“输了多少钱啊?”
“常德城里拿的那些,百十个大洋吧,都输喽。”二子两手一拍,作势往天上一抛,“他娘的,他们耍赖那我能干吗?那个女人被我抓着奶就扔楼下面去了,一屋子人和我打,我也没怎么着,打了一会儿就看有人脖子上插了个破茶壶盖儿,都说是我扎的,我就这么进去了,可我死活想不起来我用过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