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部看着他,点了点头。冯冉略显犹豫,但仍做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别闹了啊,就当朋友聊天,老旦大老远来看你,你不能不给面子。”冯冉对服部稍显严厉,但服部根本不看他。
“这是个坏人。”服部指着冯冉的背影说。
“你还说别人,你又是啥好人?”老旦不以为然道,“抽烟吗?”他递过一根,服部便接了,铐了很久的手腕不好使,烟掉了,老旦换了一根帮他点上,给自己也点上了。
“明天俺就走了,往东开拔,你们全投降了,俺要带人去一路收编,俺还觉得这是美差,要都像你这样,这活儿得头疼死……”老旦故意说笑着,瞥着服部的表情。服部只看着手里的烟头,平静如那张铁做的凳子。以前可没见过他抽烟,打过几次照面,这人身上没有烟味儿。是牢房改变了他,还是战争改变了他?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像武士一样剖腹,对吧?”服部抬起眼说,“我说过,除非我战败了,或者来有命令。现在我们败了,我该走了,我不死,回不了神社。”
“你是该走,但不是割肚子,而是赶紧回你家去,回你的日本去,仗都打完了你死给谁看啊?你爹你妈你老婆你孩子都等着你呢!一口气憋着非要死,亲人都不管不顾了,哪有你们这么六亲不认的兵?只认个天皇,他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没有他,你们能死那么多人?啥球个神社,你老死了想去再去……”老旦语气虽厉,却尽量挑着能触动他的话。但他失望地看到,服部仍只是看着手里的烟头,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和天皇陛下没关系,他也受苦了……”服部淡淡地说,烟头开始烫手,老旦便又递去一支,服部麻利地续上,深吸了一口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在等你,我家人都在广岛,奶奶、父亲、母亲、妻子、两个妹妹、两个孩子,就是没死在美国人的轰炸里,也都死在原子弹下了。”
“那不一定……那……不一定,你别瞎猜,万一他们正好出门了呢,正好大大小小的到海边钓鱼了呢?也没准回娘家了,你老婆娘家在哪儿?”老旦知道广岛这事,那是他不能想象的可怕,一颗炸弹炸死十万人,那得多大个的东西?
服部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战时的日本,老百姓是不能到处乱走的,也没这心思,大家都在干活,造枪支弹药,修汽车轮船,大力生产各种军用品,要么就是种地,为了这场圣战,整个日本列岛没有人歇着……他们哪里也没去,他们都在广岛,我知道,我在梦里见到他们了。”服部抬起头,看着飞向房顶的烟雾,眼眶变得湿乎乎的。他的样子令老旦难过起来,这可是服部大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怎的?他要哭?不行,他怎么能哭呢?老旦抿着嘴唇瞪了他一眼,他可不想被这个人逗得伤了心。
服部似乎感觉到了,吸了两下鼻子,将泪也吸了回去,他定神看着老旦,又是那个平静的服部大雄了。“那你给我个理由吧,我为什么要回去?”服部说,“我既是战败之军,又是有罪之人,靖国神社不会要我,我也没脸进去,我就是死了也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孤魂野鬼,你给我个回家的理由。”
老旦掐了烟头,轻轻抛在地上,用脚尖碾着它。“服部,我担心的和你担心的一样,我离家几年了,不敢说家人还活着,也不敢说那村子还在,就算不在了,也回去给他们烧个纸,也就安心了,踏实了。中国人心里,没什么比家大,皇帝老子也比不了,蒋委员长也比不了,只要有人,就有家,有家,就能活……”老旦踢开了烟头,抬头看着服部说,“刚才那个二子,他娘是个瘫痪,还是瞎子,你们不杀也饿死了,饿不死大水也冲死了,可他每天都想着回去,给他娘坟头上烧个纸,在屋子里烧个香,就是这个念头让他活到现在……回去吧,你们还有那么多人在中国,回去收拾你们那个烂摊子,我们收拾我们的,各回各家,也就清净了。”
服部凝视着老旦,像看个朋友;而老旦不忍看他,怕在他脸上看到自己的酸楚,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服部大雄已满脸是泪。
“对不起……”服部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