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把嘴闭上,你还硬过你爹了……”翠儿轻轻打了他的脸,见有根脸上略微肿起,又揪过来亲了一口。
“翠儿,翠儿!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一个驴嗓子大老远便喊起,喊了几下便大口喘气,这便是那谢国崖了。翠儿暗暗叫苦,被这个痨病鬼缠上,八成要给他点什么才罢休了。
谢国崖拖着他哇哇哭的谢大狗进了门——那更像是这十岁的谢大狗拖着他。孩子壮得就像一条大狗,拽着像拉稀三月的谢国崖。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谢国崖一进院,扑通坐在了碾子上。
“咋的了崖子?大冷天出这么多汗?这是哪一出?”翠儿装傻道。
“问你小子,问你大小子。”谢国崖指着有根道。
“你家大狗打俺弟弟,俺打了他头算轻的,你们家还有理了?”有根撅起小**,一副誓死决战的样儿。
“小兔崽子,你拿什么打的?打闹就打闹,你拿什么打的?”
“是啊,有根儿,你拿什么打的?怎把大狗打成这样呢?”翠儿看着谢大狗的伤,脑袋顶上的口子有小指头那么长,呼呼还在冒血,旁边的黄土被血和了泥,黏巴巴粘在头发里。
“石头,俺用石头打的。”有根哼了一声。
“石头就石头,你怎用那么大的石头?大得和笸箩似的,鬼子头也砸烂了,你怎就往大狗头上砸?大狗就是打了你弟弟,也就是打破个鼻子,你是想要他的命哩!”谢国崖缓过气来,站起来了。他双手叉腰歪着头,手指头抖抖索索指着有根,那无赖相便出来了。
“石头呢?”翠儿做出凶样,语气故作冰冷。
“打狗的石头,俺抱着它作甚?”有根轻蔑地瞥了眼谢大狗。那小子哭声陡大,满地找石头,摆出了拼命架势,谢国崖大声呵斥着,一副老子在此你怕谁的样。
“翠儿,这事得有个说法!”谢国崖又坐下来,掏出老烟袋要点上。
“俺家有根打坏了你的大狗,可你家大狗打坏了俺家有盼,鼻血流得哗哗的,这你就看不见了?”翠儿不买他的账,老娘是谁?还被你个痨病鬼欺负了?
“你家有盼的血俺没看着,大狗的血还在流,这俺看得见。就算是有,大狗也重多了,扯不平。”谢国崖点起烟,旁若无人地抽,他放任儿子的血呼呼外流,要点说法看来比这孩子的伤口还要重要。
“说法没有,想要你就找鬼子要去!”翠儿生了厌,撂下一句狠话。
“俺可没那本事,既不认识拿枪的鬼子,也不认得翻墙的汉奸,咱村里的事是咱自己的事,俺不去丢那个人。”谢国崖呵呵坏笑,一句话便戳痛了翠儿的心。
翠儿知道自己愤怒了,脸色红里带青了,可她不能发作,发作便是认了,可这口气吞得不易,硬生生挤在喉咙,仿佛卡了块粘豆包似的。懂了事的有根却不干,小脸竟然气白了,他操起一根粪叉,指着谢国崖叫道:“痨病鬼,敢骂俺娘,俺插死你!”
有根挺叉便刺,扎得谢国崖蹦跳起来,呀呀叫着向门口跑去。翠儿本想拦着,见谢国崖如此稀松,便抱着胳膊呵呵乐。谢国崖跳出了门,眨眼又蹦回来,手里多了根粗长的木棍。
“小逼崽子,跟你爹一个驴性,看老子怎么教训你!”谢国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棍子就要打。翠儿自然急了,伸开双臂抱住有根,愤怒之下,泛上一股熟悉的难过,那是没有男人的酸楚。
谢国崖停了,门口走来了戴着棉帽子的汉奸刘,穿着白边儿棉鞋,灰色棉裤,暗黄色的棉袄,棉袄里鼓囊囊的,想必是手枪别在里面。他拎着一只烧鸡和一包点心,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谢国崖。
“呦,刘……大哥。”谢国崖放下棍子,挤出夸张的笑。汉奸刘像没听见一样,看了一眼翠儿,又看了看露出脑袋的谢大狗,指着炮楼子说:“到那边找人包扎一下,上点儿药。”
“不用了不用了,抹把土就好了,不碍事,不碍事。”谢国崖脑门冒汗,拉过孩子,用手捂着孩子的伤口,像怕让汉奸刘看到丢人一样。
“那就走吧,伤口不小,天也冷,孩子别受了风。”汉奸刘说。
“好,走了,这就走了。”谢国崖说。
汉奸刘不再管他,迈进门槛大摇大摆走向翠儿,像回自己家一样。谢国崖揪过大狗,那孩子真像见了狗似的,扭脸便不哭了,跟在他爹身后低头走去,走了几步他爹又走不动了,他便搀着他爹去了。
“翠儿,弄了点吃的,做点晚饭吧。”他说得很……理直气壮,简直比老旦当年还要自然。翠儿狐疑地接过东西,见汉奸刘微笑着站在院里说:“我向太君请了假,吃了饭回去。”
翠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沉重,带着感激,还有最后的无奈。她满心苦涩,而这苦涩里竟长出新的愿望,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但到底什么是对,没有谁能给出答案,鬼子不能,汉奸刘不能,袁白先生不能,或许能给出答案的,终归是漫长的岁月和悠悠的带子河。
真是一顿奇怪的晚饭,翠儿炒了个葱花蛋,又炒了土豆丝,昨天蒸的馒头锅里一蒸,又让有根去郭家小铺里打了烧酒,她悉心地撕开烧鸡,将它扯成不大不小的块儿。汉奸刘进屋脱了棉袄,掏出糖果,在炕上逗着有盼,摸着他苹果般的脸蛋儿,教着他不知哪里的歌谣。翠儿在炕上摆了短腿儿方桌,擦得油光锃亮,摆上干净的筷子,又去洗了把脸,对着半个镜子仔细梳了头发,绾了发髻,换上那件集市上做来的棉衣,才掀帘子走出里屋。
有根和有盼早等不住,汉奸刘将两条鸡腿给了他们,自己啃着干瘦的鸡爪。他对孩子的笑感动了翠儿,孩子对他的容纳令她倍感放松,虽然他挂在墙上的枪令她害怕,但这一屋子仍显得暖意融融。去打酒的有根定被多嘴的人轮番盘问,今天这顿说明一切从此再不用解释。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家,也不曾站在屋角看着炕上老小如此和睦,从前只有汗流浃背的老旦,一边擦着汗一边夹着菜,吃了好几口才会抬头,对着她笑出满嘴的馒头。她不再感到悲伤,思念的痛苦无法给她更多的勇气,远走高飞的老旦也已不能主宰她的日子,对悲伤回忆的妥协是对孩子的残忍,她不知多久没见过两个孩子这样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