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刘见她这样出来,盘着腿放下鸡爪,微微笑着看她。“辛苦了。”他说完指了指对面的炕。
翠儿也微笑着坐了,看着两个贪吃的小子。有根吃得来了精神,竟要喝壶里的酒。翠儿拗不过,汉奸刘就给他倒了半杯,这小子一口干了,大张着嘴还要,不给就哇哇叫,翠儿打屁股也没用,汉奸刘让他玩子弹壳也不行,便只能再倒上。这半杯下去,有根便靠在汉奸刘腿上睡着了,有盼吃个傻饱,困意也爬上了头。翠儿便抱着两个小子去了隔间儿,哥俩一个被窝放好睡了,又看看黑下来的天,才忐忑地走回去。
汉奸刘端着杯看着窗外,窗上的棉帘子呼呼作响,北风来了,这将是个酷冷的寒冬。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慢慢喝了杯里的酒,嘴巴嗫嚅半天,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而到了嘴边仍是简单的几个字:“没吃饱吧?”
“饱了,平常吃肉少,几块儿就顶住了。”这倒是实话,翠儿的心和胃都满满的,早已饿意全无。
“再过一个月我就走了。”他说完,又指了指对面。翠儿哦了一下,浅浅坐在炕边儿。
“为啥?”她问。她拿起酒壶想给他倒,他拦住了,摆了摆手。
“不喝了,酒量不好……前方战事激烈,需要翻译。”他说着皱起眉,摸了下并不浓密的头发,“仗已经打到湖南和四川,谁输谁赢,就看这一两年了。”
“你不去不行?”翠儿带足了关切问。
“不行,满洲来的翻译死得很多,人不够。”他摇着头放下筷子,散开腿挪离了桌子。翠儿忙站起,连桌子带菜端去厨房,再洗了一块手巾,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要抽烟的汉奸刘。
他微笑接过,擦了嘴又擦了手,冰凉的手巾令他振奋起来。
“不说这事了,孩子睡了吗?”
“睡了。”
“点上灯吧。”
翠儿应了,点起油灯,铁签子挑了几下,火苗便照亮了半个屋子。
“翠儿,我问你,你和八路有联系是吗?”汉奸刘恢复了以往神色,虽然是可怕的问题,却并没有质问的语气。
翠儿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不敢看油灯下汉奸刘的眼,袁白先生说得没错,这是你死我活的事,一丝松懈不得。
“没有……俺没见过他们。”翠儿想好了便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
“我跟着你去过集市,看见你进了王三布店,出来的人是带着枪的,我看得出来。”汉奸刘缓缓地说。
翠儿眼前一黑,从骨头里生出惧怕,他的话就像神仙的定身法,将她的人定在炕沿上,将她的头定在肩膀上,将她的舌头定在牙齿间,将她的心定在了冰窟窿里。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枪,又看了看棉帘挡着的门口。
“你别怕,我只是为了验证,并不是要怎样,否则你早完蛋了。”汉奸刘喝了水,将茶杯放在窗台上,“你和他们一起要小心,鬼子不是东西,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翠儿咬着牙,看着双手在腿上抖个不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谎言被戳穿,原来这么可怕。
“鬼子改了办法,大扫荡就要开始,要想保住板子村,这一年啥也别做。”
“干吗告诉俺这个……”翠儿斗着胆说。
“我终归是一死,鬼子就算赢了中国,也未必能赢了战争。鬼子杀人太多,我看不下去了。”汉奸刘捂了捂脸,“半个月前我跟着田中他们到马家营去,那里还有两个鬼子大队,会合之后去了望牛墩,那里有个两百户人家的大村子,半夜围起来,早晨开始打,一个村子全部杀光,三个月的孩子都让狼狗咬碎了……”汉奸刘说着弓下了腰,脑门上挤出痛苦的沟壑,“这不是圣战,是屠杀,赢了又怎样?这一笔债,中国人怎么会忘了?”
“他们干啥要这样?”翠儿听着心惊,却不那么怕了。
“情报说那里有一支八路的分队,八成他们区委几个头目在那边。捉这些人太难了,鬼子哪认得谁是谁?干脆图省事,就全杀了,怕远处听见,没有开枪,四个人捆在一起,先是刺刀捅,然后放火烧。村子烧得精光,庄稼地也烧了。走的时候,鬼子在村里埋了地雷,周围插了木牌子,进村者死。”
翠儿眼前晃过那两张脸,县大队的牛队长和区委的王同志,然后又是郭铁头。她熟悉汉奸刘说的场景,但仍被他说得心惊胆寒。
“你……都看见了?”她小声问。
“看见了……”汉奸刘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来去擦,只这几下,他的泪便下来了,“看着揪心呀……一村几百号人,哭没用,喊没用,求饶也没用……血流满了打谷地,死了的婴儿在血上飘着……我上辈子做的是什么孽,让我受这个?我这辈子哪一根筋不对付?怎地就踩了这条船?”汉奸刘扔了眼镜,双手捂脸,泪水扑哧哧泻出指尖,他咧着嘴干号着,口水带着酒气。
翠儿听着难过,拿着毛巾帮他擦泪,可哪里擦得干净?刚擦去一些,更多的泪便喷涌而出。翠儿害怕地看着门口,怕他的哭声引来不测。汉奸刘抓住了她的手,再抓住了胳膊,翠儿只定睛看了他一眼,他们便紧紧抱在一起。翠儿被他这么一抱,鼻子登时酸成一片,泪也憋不住地落下来了。
北风渐紧,钻过门缝和棉帘,吹出悲伤的声响。他的泪打穿了翠儿的新衣,流满她丰满的**。她的泪打湿他的头顶,在他的额前串串滑过。而他们没有哭声,就像冰冻的带子河下悄然流过的水。汉奸刘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擦着眼。翠儿看到他的软弱,也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的艰难,更明白了这场战争给这国家每个人带来的伤痛。
“翠儿,不敢哭了,再给我块手巾,回去怕鬼子看出来……”汉奸刘推开翠儿说。翠儿应了一声,去厨房打了一盆水端来。
“洗把脸,凉水一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