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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菲雅

时间:2017-06-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阿加菲雅
  
  我住在某县的时候,常有机会到杜包沃村的菜园,在守园人那儿做客,他名叫萨瓦·斯土卡奇,或者简单点,叫萨甫卡。那些菜园是我在所谓“专门”钓鱼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每逢那种时候,我一走出家门就不知道何日何时才会回来,总是把各种钓鱼工具统统带在身边,一样也不少,还随身准备下干粮。认真说来,使我发生兴趣的与其说是钓鱼,还不如说是那种逍遥自在的游逛、不定时的进餐、同萨甫卡的闲谈、在宁静的夏夜里的久坐。萨甫卡是个小伙子,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身材魁梧,相貌漂亮,结实得象是打火石。大家都称道他是个通情达理、头脑清醒的人,他能读会写,很少喝酒,然而讲到做一个工人,这个年轻强壮的人却连一个铜钱也不值。在他那粗绳般结实的筋肉里,有一种沉重而无法克制的怠惰跟他强大的体力同时并存。他在村子里住着,象大家一样有自己的小木房,分到一块份地,可是他不耕田,不播种,任什么手艺也不学。他的老母亲沿街乞讨,他自己却象天上的鸟那样生活:早晨还不知道中午吃什么。这倒不是说他缺乏意志、精力或者对他母亲的怜悯,而不过是他没有劳动的兴致,也感觉不到劳动的益处罢了。……他周身散发出逍遥自在的气息,从来不卷起袖子干活,对闲散的生活抱着一种先天的、几乎是艺术家的爱好。每逢萨甫卡年轻健康的身体在生理上渴望活动一下筋肉,这个小伙子就暂时专心干一件随意做做而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例如把一根没有丝毫用处的木橛子削一削尖,或者同村妇们互相追逐。他最喜爱的姿态就是呆然不动。他能够一连几个小时站在一个地方纹丝不动,眼睛看着一个东西出神。他一时心血来潮,也会活动一下,然而那也只是在需要他做出急骤而突兀的动作的时候,例如揪住一只正在奔跑的狗的尾巴,扯下一个村妇的头巾,跳过一个宽阔的深坑。不消说,由于这样不爱活动,萨甫卡就一贫如洗,生活比任何一个孤苦赤贫的农民都不如。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欠交的税款势必愈积愈多,于是他,这个年轻力壮的人,就由村社派去干老年人的活儿,做村社菜园的看守人和茅草人了①。尽管别人嘲笑他过早地成了老年人,他却毫不在乎。这个差使清静,适合于沉思默想,倒恰好投合他的脾胃。
  
  有一次,那是五月间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我正巧在萨甫卡的菜园里做客。我记得,我在破旧的车毯上躺着,就在一个窝棚旁边,窝棚里冒出浓重的干草气味,使得人透不出气来。我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底下,眼睛望着前方。我的脚旁放着一把木制的干草叉。干草叉的那一边站着萨甫卡的小狗库特卡,象一块黑斑似的映入我的眼帘。离库特卡不远,大约两俄丈开外,平地急转直下,成为一条小河的陡岸。我躺在那儿,看不见那条河。我只能看见岸边丛生的柳林的树梢,以及对岸那仿佛经谁啃过而弯弯曲曲的边沿。对岸的远处,在乌黑的山丘上,就是我的萨甫卡居住的村子,村子里那许多小木房象受惊的小山鹑似的彼此挤紧。山丘后边是满天的晚霞,正在渐渐暗下去。目前只剩下一条暗红色的长带了,就连它也开始蒙上薄薄的一层碎云,犹如快要烧完的煤块蒙上了一层灰烬似的。
  
  菜园右边是一片小小的赤杨林,颜色发黑,正在低声细语,偶尔刮过去一阵风,它就战栗一阵。左边伸展着一片广漠无垠的田野。那边,在目力不能从黑暗中分清哪是田野和哪是天空的地方,有个灯火在明亮地闪烁。萨甫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他象土耳其人似的盘腿坐定,低下头,呆呆地瞧着库特卡。我们的钓钩挂着活饵,早已放进河水,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静静地养神,从没劳累过、一直在休息的萨甫卡极其喜爱这种养神。晚霞还没完全消退,夏夜却已经带着温存而催人入睡的抚爱拥抱大自然了。
  
  一切东西都静止不动,沉进第一阵酣睡,只有一只我不熟悉的夜鸟在赤杨林里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发出抑扬顿挫的长声,象是在问一句话:“你见到尼基达了?”然后又立刻回答自己说:“见到了!见到了!见到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夜莺不歌唱呢?”我问萨甫卡说。
  
  那个人慢腾腾地转过脸来对着我。他脸庞很大,然而脸容开朗,富于表情,神色柔和,就跟女人一样。随后他抬起温和而沉思的眼睛看一下赤杨林,看一下柳丛,慢腾腾地从口袋里取出小笛子,放在嘴上,悠扬地吹出雌夜莺的叫声。立刻,仿佛回答他的悠扬的笛声似的,一只秧鸡在对岸嗞啦嗞啦地叫起来了。
  
  “这也叫夜莺啊,……”萨甫卡笑着说。“嗞啦!嗞啦!倒好象它在拉钓钩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它大概也认为它是在唱歌呢。”
  
  “我倒喜欢这种鸟,……”我说。“你知道吗?候鸟南飞的时候,秧鸡不是飞,而是在陆地上跑。只有遇到河和海,它才飞过去,否则就一直在陆地上走。”
  
  “好家伙,跟狗一样,……”萨甫卡咕哝了一句,带着敬意向正在叫唤的秧鸡那边望去。
  
  我知道萨甫卡非常喜欢听人讲话,就把我从狩猎书上看到的有关秧鸡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我不知不觉从秧鸡讲到候鸟南飞。萨甫卡专心听我讲下去,连眼睛也不眫一下,自始至终愉快地微笑。
  
  “这种鸟觉得哪儿亲一些呢?”他问。“是我们这边呢,还是那边?”
  
  “当然是我们这边。这种鸟本身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又在这儿孵出小鸟,这儿就是它的故乡嘛。至于它飞到那边去,那也只是为了免得冻死罢了。”
  
  “有意思!”萨甫卡说,伸个懒腰。“不管讲什么,都满有意思。拿鸟儿来说,或者拿人来说,……再不然,拿这块小石头来说,样样东西都有它的道理!……唉,老爷,要是我早知道您来,我就不会叫那个娘们儿今天到这儿来了。……有个娘们儿要求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哎,你请便,我不会打搅你们!”我说。“我可以到小树里去躺着。……”“得了吧,这是什么话!她要是明天来,也死不了。……如果她能坐在这儿,听人讲话倒也罢了,可她老是要胡说八 道。有她在,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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