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道上有一辆扑满尘土的敞篷马车驶过,满载着城里人,大概是去朝圣的。那辆敞篷马车还没来得及从我眼睛里消失,就有一辆轻便的四轮马车出现,由两匹马拉着。区警察局长阿基木·尼基契奇站在车上,用手拉住车夫的腰带。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辆马车转一个弯,驶到我们这条路上来,飞速地经过我身边,进了大门。我正纳闷,不知道区警察局长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不料又响起辘辘声,路上又出现一辆三套马马车。县警察局长在那辆马车上站着,对车夫指着我们家大门口。
“这是什么缘故?”我打量着身上扑满尘土的县警察局长,暗想。“多半波别季姆斯基在他们那儿告了费多尔的状,他们是来抓他,把他送进监牢里去的。”
然而这个谜却不那么容易解开。区警察局长和县警察局长的到来,还仅仅是前奏而已,因为没过五分钟,又有一辆轿式马车驶进了我们家的大门。它那么快地闪过我眼前,我虽然往车窗里瞧一眼,却只看见一把棕红色的胡子。
我怎么也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又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祸事,就跑到正房去。在前厅,我首先看见我的母亲。她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瞧着一个房门,从门里传出男人的说话声。
当时她的偏头痛正闹得厉害,那些客人却出其不意地来找她了。
“谁来了,妈妈?”我问。
“姐姐!”舅舅的声音响起来。“你给我和省长拿点吃的来!”
“说说倒容易:拿点吃的来!”母亲小声说,吓得发楞。
“我现在可怎么来得及准备?我活到这把年纪却要出丑了!”
母亲抱住头,跑到厨房去了。省长猝然光降,惊动了整个庄园,把人都吓呆了。随后就发生了残酷的屠杀。他们一 连宰了十来只母鸡、五只火鸡、八只鸭子,仓猝中,我们鹅群的鼻祖,我母亲珍爱的一只老公鹅,也给砍掉了脑袋。车夫和厨师好象昏了头,胡乱地杀那些家禽,既不管大小,也不顾品种。为了烹调一种什么酱汁,我那一对贵重的翻飞鸽也死于非命,而我珍爱它们却不下于母亲珍爱那只老公鹅。我瞧着它们,很久都不能原谅那个省长。
傍晚省长和他的随从人员酒足饭饱,坐上各自的马车,告辞而去。我就走进正房,看一看隆重的酒宴剩下的饭菜。我从前厅往大厅里看一眼,瞧见了舅舅和母亲。舅舅把手抄在背后,烦躁地沿着墙脚走来走去,不住耸肩膀。母亲筋疲力尽,瘦了许多,在长沙发上坐着,她病态的眼睛跟踪着她弟弟的动作。
“对不起,姐姐,不过这样是不行的,……”舅舅皱眉蹙额,唠叨说。“刚才我把你介绍给省长,你却不伸出手跟他握手!你弄得他,那个不幸的人,很狼狈!不,这是不行的。……朴素是好事,不过要知道,也得有个限度,……我敢对上帝起誓。……还有这顿饭!难道可以请人吃这种菜吗?比方说,他们端上来的那第四道菜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甜汁鸭子,……”母亲轻声回答说。
“鸭子。……对不起,姐姐,我……我胃气痛!我害病了!”
舅舅做出一副愁苦得要哭的脸相,接着说:“是魔鬼把那个省长支使来的!我才不稀罕他来拜访我!
哎哟,……胃气痛啊!我没法睡觉,没法工作。……我完全垮下来了。……我真不懂,在这儿,在这个无聊的地方,……你们怎么能不干工作而活下去!瞧,我胸口底下痛起来了!
……”
舅舅皱起眉头,加快步子走来走去。
“弟弟,”母亲轻声问道,“出国一趟要用多少钱?”
“至少也要三千哟,……”舅舅带着哭音说。“我倒想出国,可是上哪儿去找钱呢?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哎哟,……胃气痛啊!”
舅舅停住脚,愁闷地瞧了瞧灰色而阴霾的窗外景色,就又走来走去。
紧跟着是沉默。……母亲久久地瞅着圣像,心里盘算着什么,后来她哭起来,说:“我,弟弟,给您三千好了。……”大约过了三天,那些堂皇的箱子运到火车站去了,随后枢密顾问官也坐车走了。他同母亲告别的时候,哭起来,久久地吻着她的手而不肯放开,可是等到他坐上马车,他的脸上却又闪着孩子气的欢乐了。……他眉开眼笑,感到幸福,在车上尽力坐得舒服点,临别向我那哭泣的母亲吻手示意,随后出人意外,突然把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他的脸上现出极其惊讶的神情。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问。
我母亲一再对我说过上帝是为了让我交好运才打发舅舅来的,如今她听见这句话,伤心透了。不过我却没有心思听那句问话。我瞧着舅舅那幸福的脸,不知什么缘故,非常怜惜他。我忍不住跳上马车,热烈地拥抱这个跟所有的人一样轻浮而软弱的人。我瞧着他的眼睛,想说一句愉快的话,就问:“舅舅,您打过仗吗?总打过一次吧?”
“哎,这个可爱的孩子,……”舅舅说,笑起来,吻我。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敢对上帝起誓。所有这些都那么自然,那么生气勃勃,……我敢对上帝起誓。……”那辆马车走了。……我瞧着它的后影,他那句临别的“我敢对上帝起誓”久久地在我的耳际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