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日本的深刻存在,并非出于国民的信仰心,而正是因为它曾经在历史上长期与政治媾和,从而根深蒂固地影响了经济和文化结构。到了江户时代,“檀那”菩提寺的功能几乎相当于管户籍的派出所,人说现代日本的寺庙多达七万六千座,比便利店都多。为了让舶来的佛教能够顺利扎根,日本皇族将大乘佛法中“本地垂迹”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啥叫本地垂迹呢?大白话就是:大家伙儿熟悉的天照大神及其眷属,本来就是东土的佛菩萨从“本”垂“迹”,变化来渡我们的嘛。
儒也好佛也好,归根结底,都是看待自我和世界的方式。比之儒+中国,佛+日本有哪些“三观”的不同特征?
(1)生死观
东京已经在日本科幻电影中被毁灭过太多次,我们却很难想像国产片会反反复复地轰炸北京。这就是好谈死的“佛国日本”,与喜论生的“儒家中国”鲜明的性格反差。在日本著名综艺节目《超级全能住宅改造王》视频里,常能看到中国人的“囧弹幕”:啥??“霓虹”的佛龛居然是供死人的,还放餐桌边上?!尽管认为祖先与亲人的亡灵可以保佑生者的观念,在儒家文化中也保留着,不过在老爸遗照慈祥目光的注视下幸福快乐地吃饭,这和谐的大团圆场面,在现代都市里的中国人看来,仍嫌太惊悚了些。
不讳言死,是典型的佛家思维。自古以来,佛教兴盛的契机都是战乱。小乘佛教“苦、空、无常、无我”在中国的初兴,正是一代枭雄吟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时代。而对“是非成败转头空”的“三国”有着“迷之热爱”的日本人,更是不遗余力地把“物哀”“浮世观”塑造成了“中世文学”、“五山文学”和“江户文学”的核心精神。岛国频仍的自然灾难,早已促发了大和民族的“浮生若梦”之感,加上皇室倾轧,战事纷起,让所有古典“物语”和“草子”里,都回荡着“三界火宅,生本不乐”的悲悯之音。周作人用精美的感伤主义口吻所翻译的“日本《三国》”《平家物语》,一上来就把战国日本咏叹成释迦佛涅槃的双树园:那是无常的声响,盛衰的道理,春夜的梦和风前的尘土。
“意识形态”,可都是从娃娃抓起的。你能想象吗:当我们的古人小朋友天真可爱、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同时,他们的日本同龄人却在苦大仇深地吟诵着那位《妖猫传》里的空海大师化用《涅槃经·无常偈》的含义写出的童蒙谣曲“伊吕波歌”:(中文大意)花虽芬芳终需落,人生无常岂奈何,俗世凡尘今朝脱,不恋醉梦免蹉跎……(注:《无常偈》原句为“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如此不同的“画风”,怪不得影响一代80后“童年回忆”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处女座的圣斗士沙加,说起“佛系用语”时是那么流畅感人。
沙加沙加
顺带说一句,这部少年热血的战斗动画,虽然是希腊北欧埃及神话和佛教什么的大杂烩,却歪打正着地精准使用了“世界三大逻辑体系”之一、唐玄奘辛苦弘扬却仍然后世凋零、晚清中国学者为了对抗西方哲学而奉为至宝的——大乘佛教中最繁琐的“法相唯识学”的道理,去讲“活着到地狱升级打怪”的“中二”故事!要知道,那位大作家三岛由纪夫可是花了好几年的生啃硬背,才用它写出了“用轮回观颠覆现代历史”的巨著《丰饶之海》四部曲啊。
高大上的东方哲学遗产,改头换面漂流进日本二次元,居然还保留了一线精神“奥义”,这样的案例在日本大众文化中极为常见,不过如果你要问《圣》原作者车田正美是否信佛,他恐怕会一头雾水的。
(2)“即使……也”的文化构词法
苦情的佛教,形成了日本人一种特别的心理句式,可以概括为“即使……也”。
比如江户时代的俳人小林一茶悼念夭折女儿时的情感逻辑:
“露水之世,虽然是露水之世,虽然是如此。”
作为世界上最短的诗歌形式之一,父亲的深情已经在俳句中表达尽了:即使知道人必有死,但是我的心啊,仍然放不下这滚滚红尘的缘。
这就是日本人“浮世观”的构词法。从NHK的72小时纪录片对街边小吃摊和夜半咖啡馆出租司机的追踪,到浮世绘“肉笔”春画旁的题诗,你总能在和制的热闹里,读出他们刻意放大的悲凉。就连“二次元”动漫歌曲也一样:
“虽然明白,世界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转动仍想静静地溶化黑暗,试着走下去”(圣斗士op《地球仪》)
“所谓的爱,只是各人自己的淡淡幻想;即使如此,我也想与某个人一同看清现实”(《名侦探柯南》ed《以你为名的光》);
“等到双唇相交的一刻才发觉,原来相逢只是为了知晓寂寞;可现在与你相遇的我,仍然禁不住欣喜颤抖(《loveless》OP《旅途》)……
我知爱情本为幻,只是心中仍挂牵?中国人可不绕这个弯儿。“爱”“友情”“世界”,这些原质性的概念,很少受到我们的质疑。除了受日本影响太深的“湾湾”,和在“借来的时空”夹缝里难免“倾城之恋”的香港人,会写写“仍愿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够”的浮世之音,主流华语情歌基本上是另一种画风:我俩爱过,但现在你咋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