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女演员圣经”的著名长寿动画《玻璃假面》(又名《千面女郎》)里,话剧演员在上场前,内心出现重重无尽的角色假面的场景,正是向能乐的佛教精神致敬:即便摘下舞台上的面具,“我”也逃不出母亲,丈夫,演员,男人这些“身份”的面具。面具下面不是“我”,而是“空”。所谓能演者,就是“面具”本身!怪不得日本哲学家柄谷行人会把马克思和佛教联系在一起: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嘛。
般若鬼面般若鬼面
“扮演”,是与式年迁宫的思路相应的理念,与迷恋能乐的日本新古典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对日本古典情爱的解读,亦有惊人的一致性。他说,《源氏物语》这类文学经典里的女子,千人一面,没有个性,并非古人情商低下所致。对于日本人来说,正像月亮总是同一个月亮,女人也总是同一个女人:藏于阴暗房间的深处,身体隐于一层又一层的衣物之下,如同华丽的人偶。也可以说,从未有过一个完整的“女人”:在黑暗中的男女相悦,只有微息、衣香、鬓发和肌肤的触觉——一旦黎明来临,一切都无影无踪。
这么说来,老子的“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到了日本不但改头换面,成了“请看我多能演”的pose文化;从日版《西游》到《火影忍者》的影分身,二次元中滥大街的梗,背后竟藏着东密大乘佛教真如缘起的思想;“离所返能”、高深莫测的佛教心性论,让你一定会在日本的文化产品中找到这样一种鸡汤:“从此我再不会越过大洋去寻找。闪耀的所有都在心中。”(《千与千寻》)
不光是吉卜力风,日本漫画、怪谈和本格推理小说,常常号召“回归内心寻找真实吧!”无论是《妖猫传》《阴阳师》背后号称日本“魔幻文学第一人”梦枕貘,还是擅写妖怪推理小说的京极夏彦,华丽诡谲的故事背后,都是佛家的唯心论人设:“象”由“心”生,“怪”由“心”来。降妖除魔,并非把妖怪杀死,追踪怪案,也不一定是将犯人绳之以法。一切都是“心”在表演的面具,借用《怪化猫》里卖药郎的话说,破解那怪物的“形、真、理”,一切就回归正常。
(4)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治愈系”
与“扮演型人格”一脉相承的是,《虫师》《寄生兽》《怪化猫》《LEGALHIGH》……豆瓣评分最高的“日番”,都有一个高度一致的“佛教特征”,就是反人类中心主义的“万物有灵”思想。
一般的环保主义,核心是“人”。保护哪些物种,消灭哪些物种,确定“害虫”或“益虫”,皆从人眼出发。儒家的“天地人”三才,因此与西方的人文主义更为相似:人,才是万物之灵长。
而日本人却喜欢在俳句里歌咏苍蝇的搓手搓脚。这固然有岛国“小即美”的自恋式缩微,但亦是神道教与佛教“本觉”相混合的结果:苍蝇跟人一样怕死,乃佛家“心性大海”之平等,但其生命和思想,又与人绝然不同,这又是“因缘水泡”之差异。就像围棋的黑白子,每一枚都长的一样,不同的只是机缘。这种“所谓平等就是尊重差异”的理念,在日本的励志系文化光谱中,是一个非常卖座的思想。众生皆各有“我执”,因此己所不欲,无视于人;佛陀无“我”,因此能随众生需求之异,化身万物去救众生。化成《虫师》对异类“虫”的相处伦理,便是“非友非敌,但须共处”,变成《胜者即正义》里“无良律师”振振有辞的宣言:那就是:律师只为求胜,不为善恶,因为善恶本来就是随立场而改变的。
从宅男到牛郎,各行各业乃至无行无业,都有其道,所谓的日本“职人精神”,固然是早期阶级固化的社会遗产,不过这“平等和差异”的辩证法,或亦是成因之一。
此外,佛教式非人类中心的视野特征,也深深地影响了日本美学的视觉结构。16世纪日本“狩野派”的梅树屏风画与大友克洋的动画电影中城市毁灭的动感,有着一脉相承的表达:强力的散点透视,平面上丰富的远近感,静止中滚动着激烈的、未完成的情绪。日本人习惯以移步换景、低视点和分镜头的方式,来表现自然和历史灾异,却一直缺乏可以向世界传达的说明基础,或许正因为这里头,藏着东方哲学最玄奥难解之处,让日本人自己也难溯其源吧。
狩野山雪《老梅图》狩野山雪《老梅图》
大友克洋《火要镇》剧照大友克洋《火要镇》剧照
最后,必须说明的是,佛教,还曾被日本用于不大光彩的其它意图。
亚洲的文明,以喜马拉雅山为分界,儒与佛曾各擅胜场。可当明治时代接引了西方活水、又向西人介绍了“东洋美术”的那位冈仓天心,讲完他的名句“亚洲是一体的”之后,紧接着就标榜,日本如何以其对佛教文化精髓的保留,跨越了喜马拉雅山,继承了亚洲伟大文明的衣钵。
看到这条名为日本-佛教-亚洲-世界的逻辑链了吗?当日本人说佛教,说亚洲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在说自己。这个国家太小了,小到必须戴上“他者”的面具,才能言说自己。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缩微宇宙的佛理观念,跟岛国人意料中地合拍。而辉煌千年,宏伟惯了的我们呢?过去的中国人在说“中国”的时候,指的,或许就是“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