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看,又是一间一间的小房了,有铁栏的小房。一个年轻人在一间有铁栏的小房间坐着,他的头深深地勾下去,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他的眼睛像探针一样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地面,很快,他用目光缠住了一个烟头,一个扔在地上的烟头,死死地缠着这个烟头,他的目光在吸这个烟头……这时,一个女人进来了,一个脸色黄黄的女人。女人很愁,女人脸上网着很多愁。女人哑声说: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吧。他低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眼光却在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转,把眼风洒在女人身后的一双眼睛上,当那眼睛稍稍疏忽的时候,他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针……针……针……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女人悄悄地摆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摆手,女人也小声说:不让,人家不让……他仍然用低微的声音说:针……针……针……女人掉泪了,女人大声说:你还要啥?他也想大声说话,可他已经不会大声说话了。他说:肥皂,肥皂,我要肥皂……而后用目光仍然念针的读音……他中声地说肥皂,小声地用目光说针,他重复决绝地说针……女人明白了,女人终于明白了。女人说:好,我给你送肥皂,我下次就给你送肥皂……女人也用嘴说肥皂用眼睛来说针。而后我看到了一块肥皂,肥皂经过一双双手的检查之后,拿进了一个有铁窗的小房里。那是一块矛盾牌肥皂。我在这块矛盾牌肥皂上闻到了铁的气味。秘密也就在这块肥皂里,这个年轻人把肥皂拿在手里端详了很长时间,他的心怦怦跳着,目光又偷偷地像撒网一样朝四下转了一圈,接着他把肥皂掰开了。他在肥皂里看见了针,他要的针,一共七根,全插在肥皂里……接着看到的是馍,他用针跟人换馍,一根针换一个馍……他用六根针换了六个馍。最后一根针,还在他的手里,他用针来缝被褥。天啊,他还用针来写字,他竟用针来写字,他用针在胳膊上、腿上写字,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字……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清这些字了,我没有能力看清这些字。
麻秆细腰儿罩在时间的迷雾里,这是一个线团似的迷雾。***
开始我看到的仅是一些混乱不清的影像,一些扭扭的s型的曲线在我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就晃出肉色来了,我看到了肉色的曲线,一些摆动着的肉色的曲线。还有一道光,一道柔软的白光。
跟着这道柔软的白光我来到一间贴满大红囍字的新房,在贴满囍字的新房里,我看见一双手正在丈量一个光的**,这双手掐在s型的肉色弧线上,两个大拇指和两个中指贴肉环绕,紧成细细的一掐,而后有了吃吃的笑声,我看到了吃吃的笑声,乳瓷一样的笑声。这笑声像蛇一样在新房里四处扭动,凉凉滑滑地扭动,扭出一闪一闪的乳白。接着就听到了麻秆细腰儿,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掐,你掐……另一个声音在说:麻秆细腰儿……伴着吃吃的笑,他说: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笑声渐渐远了,那吃吃的笑在时光中远去。在远去的时光里,我看见那新房里的囍字在慢慢地退色,慢慢地退色,变成了一块块没有颜色的灰的废纸;新房已成了落满灰尘的旧房,旧房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在废弃杂物下有一个已经搬迁了的老鼠洞,老鼠走了,连老鼠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老鼠洞。在空空的老鼠洞里藏着一只粉色的塑料卡,沾有两粒老鼠屎的塑料卡……我还看见那光的**在渐渐地变粗,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流动着的麻秆细腰儿,在时光中渐渐变粗变老,变出许许多多的皱儿,变成了一个个邋遢污浊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肉袋,没有曲线没有光泽的肉袋。肉袋如今躺在另一张床上,与另一个男人躺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张床上……
老人仍在树下坐着,喃喃自语的老人坐着一个谜。我知道他是从马路对面的建筑设计院里走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些了,到目前为止,就这些……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叫他一声爷爷,我想叫他一声爷爷,可我叫不出来了。
我还会来看他的,我还会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