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夺科取名的叔叔先是在栅栏阴影下躺着假寐,朦胧中感到一条条鱼游进脑海。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坐起身来,一时间感到心烦意乱,起身往河边走去。
他从树子下面走过时,树阴像水一样漫过头顶,然后流下脚跟。一条隐隐约约的路从庄稼地边积水的低挂的草地中穿过。洼地里开满黄色的单瓣花朵。脚下的草皮很松软,并散发着水中密集的鱼群的那种气味。他毫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洼地,就像在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梦中行走一样。他回头看看,刚刚被他脚步踩倒的草正在慢慢竖立起来。草皮下受到挤压的积水咕咕作响。他甚至以为那是梦中才有的鱼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忧伤而又沉稳。走过洼地后,坚硬的地面使他清醒过来。想起听人说过,梦见鱼是不祥的征兆。
当他的身影投向河面时,那些小鱼猛一下掉头窜向河心。使他脸上差点就有了笑容。那几个被安顿在河边草地上的娃娃看到他的到来,都慢慢从口中拔出了吮吸得干干净的手指。侄儿夺科正俯身向着河面。他快步过去抱他起来。他一下就含住了叔叔的一根手指,没命地吮吸开了。婴儿的口中唾液又多又稠,没牙的肉嘟嘟的齿龈来回错动着,他立即想到鱼看不到牙齿的嘴巴,赶紧把手指从侄儿口中拔出来。婴儿立即哭了,哭声响亮,使水下静默的鱼群骚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那些鱼本来已经竖起背鳍,拖在河底的尾巴搅起了泥沙,绷紧脊梁做好了快速逃遁的准备。它们就以这种僵硬的姿势悬浮在水中凝神谛听,见那哭声没有带来任何威胁,又慢慢放松了身躯沉向河底的淤泥。
叔叔低头察看哭声突然止息的孩子,看到夺科的眼睛像鱼眼一样鼓突,感到眼前水光荡漾,不禁又一阵心悸,手中像不经意间摸住了蛇一样冰凉的鱼。
太阳已经当顶了。
拔草的女人们转身向河边走来。
夺科的叔叔班党抱着娃娃走到麦地边上。看着女人们不断伸出黝黑的茁壮的手臂拨拉开麦子,从中分出一条道路。一棵又一棵正在扬花的散发着香气的麦穗,一一划过那些赤裸的手臂,沉甸甸地撞击在女人们温软的腹部,他身子不由得像麦子一样摇晃起来。他甚至想像死去哥哥的妻子像她的名字秋秋一样清新可喜。
这时,孩子被人从怀中夺走了。
他看到一张丑陋而又怨气冲天的脸。赤裸的胸前,**像两只小小的口袋,上面还满布着被麦芒划出的血痕。就在这年冬天,村子里开始出现汉文报纸、书籍、连环画和一些文件。这些东西不是一下就出现了的。而是以一种比较自然的积少成多、循序渐进的方式出现。几年后聪敏的鱼眼夺科会认得不少汉字,会发觉自己母亲的脸和连环画上地主婆之类的脸十分相像,甚至连那些不及鱼眼夺科聪敏的孩子也会发现这一点。
秋秋怨气冲天地把儿子从醉了酒一般、闭着眼摇晃着身子的小叔子怀中扒拉出来。往孩子口中塞进**,奶汁就自动地流泻出来,奶汁流淌引得**深处一阵阵发紧。秋秋只好抬起来轻轻搓揉。和她在同一年生产的索南的母亲、贤巴的母亲也都用同样的动作一手搂着娃娃,一手在**根部轻搓慢揉。目前,秋秋还不知道日后的命运。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变得十分空洞了。她对命运的感触是一种永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奇妙的东西。年轻时,她曾渴望爱情,没有得到正常的爱情后又曾渴望某种非分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较殷实,知道自己丑陋,所以,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指望。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几个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气禁不住又冲天而起。
“呸!”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来,汁液丰富的草根使口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绿色。口水淹没了两只蚂蚁。她又气冲冲地啐了一口。怀中的孩子和小叔子都同时受到惊吓,秋秋心里平顺了一点。小叔子的模样很像战死在草原上的丈夫,这种相似却是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和已经成熟的可以开镰的麦子那种相似,小叔子虚岁十六,脸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翼,疏淡的眉毛都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这一年以来的想像中一次次变得越加苍老了。她想像在今后的某一天,小叔子不会再是这样小小的个头,细嫩的皮肤了,指节、手腕关节和喉节都会变得粗大坚硬,还有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那时,曾经属于他兄长的全部产业:房子、儿子,一些传家的珠宝,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园,以及老人弃世时特意叮嘱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獭皮大氅,以及几条名贵的波斯地毯,当然,还有一个坏脾气好心眼的婆娘都将由他继承下来。
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树或云杉的阴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
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用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赶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