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阴里坐下,并折下柏枝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父亲说,“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现出被麦茎划破的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伯父。’
梦中,伯父变成了鱼,不断翕动嘴巴却说不出话,脸上沾满了泥巴。有两次,他差点对堂姐说伯父变成了河里的鱼。但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吐露这个秘密。在柯村甚至更为广大的地区,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蜗牛、蚂蟥、各类水蛭,同时又是值得怜悯的。一个从未有过动物学家的民族不知道它们吃些什么。于是认为既然它们活着而又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在这一点上,鱼又是可怜的动物,人们对待鱼的态度和对待一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的态度十分相似。鱼族因此日渐庞大,当它们黑压压地布满一道道水流平静的河湾时,又叫人产生不祥之感。这一点和乌鸦相类似。
次日,夏佳在人们祭祷伯父的时候去看那条死在麦地里的鱼。
终其一生,他也难以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惧,去看那条鱼。
鱼,其实就是一条鱼。
夺科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夺科,和他同岁的索南等人将成为第一批上汉文学校的孩子。学校建在邻近一个比柯村大的村子。他们每天带上午饭去那里上学。夺科的父亲被迫娶了大自己八岁的堂姐,后来离家参加叛乱,死在草原上。在同一时期,出身贫寒的索南的父亲赶牲口给解放军运送炮弹、草料。平叛结束后带回家许多压缩饼干、罐头、船形帽,以及一些似乎极其轻松有趣的有关死亡的故事。在全中国都在忍饥挨饿的那几年里,柯村的收成一直很好。索南家每年还有一头肥猪可杀。那时的猪种未经改良,家猪的模样也和野猪十分相像,显得瘦小精悍。一般只能长到六七十斤。而索南家的猪总能杀到八十斤上下。
用来称猪的是一杆老秤。
秤杆上的漆皮已经全部磨光,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秤是夺科家的,整个柯村就这么一杆秤。生铁铸成的砣早就丢了。村里人打记事起就都有到夺科家借秤的经历,都记得打自己记事时起,秤砣就是一块坚硬的卵石。
用秤最多的是春秋两季。
春天是人们互换各种作物种子的季节。
秋天则是杀猪宰羊的季节。
索南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家里又要杀猪,知道父亲又要叫自己去借秤,就偷偷走开了。在村口他遇到鱼眼夺科。
“我们家杀猪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家又杀猪了?”夺科问,“我要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让你去。我的鱼会害怕你。明天,这些鱼就不会出来了。一打霜它们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还记得自己问他鱼在岩洞里,在灌满了冰冷的水的岩洞里吃些什么。鱼眼夺科说他也不知道,口气十分惭愧。直到几年以后,夺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课时告诉他,冬天那些鱼肯定钻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既然老师说这里是黑夜时那里正是白昼,那么,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提了一个问题,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鱼怎么可以看见。这问题使敏感腼腆的夺科深深垂下脑袋。索南看到夺科的颈项很细,上面筋脉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课上完成了汉语课的作业:用“就像……一样……”造句。那句子是这样造的:我叫他的头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断了他颈项的骨头一样。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他却听话地站立在原地。看着夺科弯腰钻过栅栏的空隙,进了麦地,然后,整个人就从麦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麦穗和一些身着破衣烂衫的假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午间公鸡啼鸣的声音,以及谁家的院门被推动的咿呀声。
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去了夺科家。屋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刚进屋时,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枰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去摸索,突然“当啷”一怕碰响了秤盘。当他把秤稳拿到手时,余音还在屋子中嗡嗡回响。这时,索南的眼睛已经适应屋内的光线了。看到墙、碗橱上面在新年时捺上的万寿纹与日月同辉图案已经被烟熏得泛黄了。夺科的妈妈就站在碗橱旁边。
她笑了笑,问:“你家的猪膘很厚吧?”
“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