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见过薛姨妈。老年人经不起伤感激动,又受了气,只觉胸口发闷,正歪在榻上打盹,看见他两个来了,点头叹道:“多谢你们惦记。都在那屋里呢,过去坐坐就出来吧,久病的人,看别薰坏了你们。看见你姐姐,叫他也出来吧,忙了好半日了,茶也未喝一口。”[9]
宝玉应了,遂往香菱屋里来,却见宝钗并不在这里,又不知料理何事去了。倒是袭人和麝月两个都在,正同鸳鸯、素云、待书、莺儿等一干人围着哭呢,看他进来,都讶道:“你怎么也来了?”宝玉点点头,凑身上前,看那香菱双目微阖,面颊绯红,宛如熟睡,并不像是将死之人。因轻轻唤道:“香菱姐姐,是我,我们看你来了。”连唤几声,香菱纹丝不动。正要伸手去推,只听头上又是一阵焦雷,直震得屋梁窗棂咯啷啷乱响,[10]眼看着四周黑下来,连对面之人的面目轮廓也都不见,竟如满满一桶漆密不透风的灌下来,满屋里暗如地窖,伸手不见五指。
众丫环都惊惶吵嚷,袭人张着两手到处摸宝玉,急的哭了,宝玉大声道:“我在这儿。”又安抚众人:“不要怕,只是雷阵雨,大概有云遮了日头,就过去的。不要乱动,小心撞伤了。”湘云也帮着大声震压。正乱着,忽见一个人擎着盏青花宝莲灯走来,温声道:“别慌,只是打雷。”正是宝钗。
众人见了灯光,方镇定下来。接着云雾散去,屋里复又光明起来。宝玉又唤香菱,袭人便将手在鼻端试了一试,触手冰冷,一无气息,这才惊觉已经去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宝玉顿足道:“我竟未能同姑娘再说一句话。”便也哭起来。袭人怕他伤心伤身,且也怕下雨,硬拉他出来。宝玉虽不舍,无奈袭人苦劝,且宝钗也劝众人散开,好使薛蟠、薛蝌带人进来装殓,只得去了。临行数度回头,那香菱躺在席上,面目姣好,比生前更觉丰润有颜色,眉间一颗胭脂痣,滟红欲滴。宝玉看了,益发心恸神驰。
方出来院子,那雨已下来了,牛筋般粗细,筛豆般急密。幸好秋纹、翠缕两人打了伞来接,才不致淋湿。湘云叹道:“这那里是下雨,只怕是天漏了。”宝玉并不答言,只顾低头疾行,一路哭回怡红院来,躺在床上,竟不知身为何物,又在何处,忽忽如有所失。
袭人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只得百般劝慰,又将他去之前香菱自述身世的那些话说了。宝玉大为惊讶,叹道:“我就说他天资颖慧,不是池中之物,果然不错。虽比不过我们这样的世宦之家,却也是名绅望族,雨枫电子书,并不比那什么‘桂花夏家’贫薄。只为嫁了薛呆子作妾,竟落得这般收场。难得他一点聪明,竟能于大去之前通天彻地,了悟因果,倒也去的安心,走的干净。”这方慢慢转的过来。袭人遂放下心来。
且说凤姐自听了宝钗与探春一番话,又回房与贾琏计议一回,都觉事出有因,非同小可,却只是拆解不来。想来想去,惟有设法进宫与元妃一晤,方可决议。贾琏道:“去年就听说雨村降了,到处钻营打洞的找门路,如今尚未审清。我常劝老爷说这个人志大意坚,既贪且狠,宁可远着些,偏都不听,只当是歹话。说来奇怪,两府里老爷禀性不同,倒都肯投他的缘,和他好。大老爷说他有情趣,识时务;二老爷又说他学问好,懂经济。便跟吃了他的迷药一般。”又叮嘱凤姐,“同老太太说时,缓着些儿口气,别惊着了老太太。”
凤姐笑道:“那里能赤口白牙明着说呢。况且老太太并不知‘贾化’是谁。我自然另有办法。”遂又将昨日贾母说的北静王府相中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可笑太太还只当作一件好事呢。老太太的心思明摆着,是怕嫁了黛玉,伤了宝玉。你白想想,那年紫鹃丫头一句顽笑话,说林妹妹要回南去,宝玉就闹的三魂不见了两魄的。这要是果然把林姑娘许配别家,他还不得把大天翻过来?”
贾琏手攀着碧玉缸的沿儿,只管看那两条鲤鱼摆尾,又撮些酥皮点心的渣儿引那鱼来接喋,笑道:“打这缸子鱼进门,我就说这礼送的蹊跷,果然大有文章。依你说,宝兄弟的亲事,老太太和太太倒是各有肚肠的。我只当早定了林姑娘无疑,难道太太另有人选?”凤姐道:“一个金,一个玉,你怎么就忘了?”贾琏想了一回,叹道:“果然如此,我倒不好说了。当年林姑老爷的后事是我一手料理的,还在半路上,就接到珍大哥的信说要盖省亲园子,缺着一大笔银子,立逼着我没日没夜的赶回来腾挪。所以都添在里头了。加上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的,究竟也没落下多少,太太倒三天两头指着个由头来借当。如今林妹妹再要嫁出去,这笔账越发说不清了。”凤姐冷笑道:“有什么不清的?老太太心里什么不明白。就是省亲做排场,也为的是大家的脸面,并不是我们有什么好处。林妹妹这些年在府里,短吃的了还是短穿的了?只有比别的姑娘好,从没有落在人后的。况且宝玉最多再过两年就要成亲,偌大家业,还不是他们两口儿的?就先挪用了些,也不算什么。”贾琏道:“果然他们两个一娶一嫁,倒也干净爽利。只怕太太有什么别的想头,却不是坑死人?”
凤姐将金镂空嵌翡翠连环如意纹护指扣着缸沿,冷笑道:“你良心倒好。只可惜上头不领情。大太太是只知一味死要钱,三天两头撂风凉话儿,说什么我们在这屋里几年,终究要过那边去的,意思嫌我在这边多用了心,若没好处,岂肯这样。二太太倒是古今第一个圣人,不过饭来张口,有的吃便吃,一边吃了一边还要说要省从我省起,不可亏待了姑娘们,前日倒又嫌我不会撑场面。真是两头的话都说尽了,比那一位更难侍候。再有那一起吃饱饭没事干,专门挑三窝四的人在旁边候着,那里不挑出些事儿来。为着昨日送来的百来套帐幔、帘子,今儿一早多少人来我跟前吹风儿,一会儿说是三四年没换过家俱了,一会儿又说大节下连灯都照不亮,好像我有多少东西扣着不肯给似的。还是昨儿老太太说的,教不必家家的帐子都换一遍,只捡委实旧了有需要的几处换过就是。我不过是经个手儿,倒白落了许多抱怨。正是那年为着老太太一时高兴,亲口说给潇湘馆换霞影纱糊窗子,还有多少人眼红呢,如今是我分派,更不知要嚼出多少好的来了。”因又说起宝钗,“论起来,他是太太的外甥女儿,我是侄女儿,更近着一层。不过倘是亲上做亲,他做了儿媳妇,自然就比我更亲近了。从前我只说他不理事,性子随和,谁知前些时因我病了,太太托他帮着大嫂子照管家务,我还诧异,怎么倒叫亲戚帮起忙来了,且是姑娘家。不想他倒管的有模有样,且心里颇有计较,园中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我若再晚起来几日,只怕他不等过门儿就先当了家了。刚才他和三姑娘找我去,提醒我的那些话,真叫我倒要从此刮目相看起来。宝玉几时出门,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样样都知道。只怕太太都没他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