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吧。”
学者看了一下,但没看到手上有血迹。他向法官伸出手,试图证明这个事实。法官没有
理睬,而是走到一旁。于是学者看到无数人一个挨着一个走上高台控诉他的罪孽就是将他的
刑罚一个一个赠送给了他们的亲人。刚开始学者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企图让他们明
白任何人都应该毫不犹豫地为科学献身,他们的亲人就是为科学献身的。然而不久以后,学
者开始真正体会到眼下的处境,那就是马上就有几颗子弹从几个方向奔他脑袋而来,他的脑
接将被打成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瓦一样破破烂烂。于是他陷入了与人群一样广阔的恐怖与绝
望之中,台下的人像水一样流上台来,完成了控诉之后又从另一端流了下去。这情景足足持
续了十个小时,在这期间,那几个士兵始终举着枪瞄准他的脑袋。
刑罚专家的叙述进行到这以后,他十分神秘地让陌生人知道:“这位学者就是我。”接
下去他告诉陌生人,他足足花费了一年时间才完成这十个小时时间所需要的全部细节。
当学者知道自己被处以死刑的事实以后,在接下去的十个小时里,他无疑接受了巨大的
精神折磨。在那十个小时里,他的心理千变万化,饱尝了一生经历都无法得到的种种体验。
一会儿胆战心惊,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又屁滚尿流。当他视死如归才几秒钟,却又马上
发现活着分外美丽。在这动荡不安的十个小时里,学者感到错综复杂的各类情感像刀子一样
切割自己。显而易见,从刑罚专家胸有成竹的叙述里,可以意味到这个刑罚已经趋向完美。
因此在整个叙述完成之后,刑罚专家便立刻明确告诉陌生人:
“这个刑罚是留给我的。”
他向陌生人解释,他在这个刑罚里倾注了十年的心血,因此他不会将这个刑罚轻易地送
给别人。这里指的别人显然是暗示陌生人。陌生人听后微微一笑,那是属于高尚的微笑。这
微笑成功地掩盖了陌生人此刻心中的疑虑。那就是他觉得这个刑罚并没有像刑罚专家认为的
那么完美,里面似乎存在着某一个漏洞。刑罚专家这时候站立起来,他告诉陌生人,今天晚
上他就要试验这个刑罚了。他希望陌生人过去十二小时之后能够出现在他的卧室,那时候:
“你仍然能够看到我,而我则看不到你了。”
刑罚专家走入卧室以后,陌生人依旧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思忖着刑罚专家临走之言呈
现的真实性,显然他无法像刑罚专家那么坚定不移。后来,当他离开客厅走入自己卧室时,
他无可非议地坚信这样一个事实,即明天他走入刑罚专家卧室时,刑罚专家依然能够看到
他。他已在这个表面上看去天衣无缝的刑罚里找到漏洞所在的位置。这个漏洞所占有的位置
决定了刑罚专家的失败将无法避免。
翌日清晨的情形,证实了陌生人的预料。那时候刑罚专家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他脸色
苍白地告诉陌生人,昨晚的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可是在最后的时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了。
他悲伤地掀开被子,让陌生人看看。
“我的尿都吓出来了。”
从床上潮湿的程度,陌生人保守地估计到昨晚刑罚专家的尿起码冲泻了十次。眼前的这
个情景使陌生人十分满意。他看着躺在床上喘气的刑罚专家,他不希望这个刑罚成功,这个
虚弱不堪的人掌握着他的四桩往事。这个人一辞世而去,那他与自己往事永别的时刻就将来
到。因此他不可能向刑罚专家指出漏洞的存在与位置。所以当刑罚专家请他明天再来看看
时,他连微笑也没有显露,他十分严肃地离开了这个屋子。
第二天的情景无疑仍在陌生人的预料之中,刑罚专家如昨日一般躺在床上,他憔悴不堪
地看着陌生人推门而入,为了掩盖内心的羞愧,他掀开被子向陌生人证明他昨夜不仅尿流了
一大片,而且还排泄了一大堆屎。可是结果与昨日一样,在最后的时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他
痛苦地对陌生人说:
“你明天再来,我明天一定会死。”
陌生人没有对这句话引起足够的重视,他怜悯地望着刑罚专家,他似乎很想指出那个刑
罚的漏洞所在,那就是在十小时过去后应该出现一颗准确的子弹,子弹应该打碎刑罚专家的
脑袋。刑罚专家十年的心血只完成十小时的过程,却疏忽了最后一颗关键的子弹。但陌生人
清醒地认识指出这个漏洞的危险,那就是他的往事将与刑罚专家一起死去。如今对陌生人来
说,只要与刑罚专家在一起,那他就与自己的往事在一起了。他因为掌握着这个有关漏洞的
秘密,所以当他退出刑罚专家卧室时显得神态自若,他知道这个关键的漏洞保障了他的往事
不会消亡。然而第三日清晨的事实却出现了全新的结局,当陌生人再度来到刑罚专家卧室
时,刑罚专家昨日的诺言得到了具体的体现。他死了。他并没有躺在床上死去,而在离床一
公尺处自缢身亡。
面对如此情景,陌生人内心出现一片凄凉的荒草。刑罚专家的死,永久地割断了他与那
四桩往事联系的可能。他看着刑罚专家,犹如看着自己的往事自缢身亡。这情景使一九六五
年三月五日隐约呈现,同时刑罚专家提起绞刑时勃然大怒的情形也栩栩如生地再现了那么一
瞬。刑罚专家最终所选择的竟是这个被糟踏的刑罚。
后来,当陌生人离开卧室时,才发现门后写着这么一句话:我挽救了这个刑罚。刑罚专
家在写上这句话时,显然是清醒和冷静的,因为在下面他还十分认真地写上了日期:
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