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路过绿叶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在放风筝。
风筝飘在天上,飘出了一朵一朵的颜色,颜色里裹着的是一片一片的心,我知道颜色里裹着的是人们的心。人们把自己的心裹在颜色里,绑在绳儿上,而后借风力飘到天上去……
我知道这都是些不喜欢红蚊子音乐的人,是想逃跑的人。他们是想逃离这座城市,这是他们想出来的、惟一能逃离这座城市的方法。他们假装着放风筝,实际上是在放心,他们是想把心从红蚊子音乐的包围中放出去。可他们放不出去,我知道他们放不出去。他们的心上拴着一根绳子呢,他们能不知道心上还拴着一根绳子吗?
红蚊子音乐实在是太聒噪了。红蚊子音乐穿着各式各样的裤子,先是在舞厅里扭,而后又在大街上扭,一扭就扭到人们家里去了。红蚊子音乐敲开一户一户的家门,而后大唱特唱。这种无孔不入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磁力的,它的磁场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它放出的磁力线像钢丝一样从人身上穿过,每一个被穿过的人都会被染上红蚊子病菌,染上这种病菌的人心上都会出现一个黑颜色的斑点。这个斑点能使人在不知不觉中生莫名其妙的变化。喊叫是这种病最明显的特征。现在每颗病心都在喊叫,整个城市都在喊叫。报上说,城市没有抗体,病菌正在四处蔓延……
我知道如今绿叶广场是城市里惟一有阳光的地方,这里的阳光是完整的,这里的阳光还没有烂,其余的地方都已经烂了,其余的地方仅剩下一些阳光的碎片,一些旧了的沾满细菌的阳光的棉絮,散着臭味的线和片片。所以人们都跑到这里来放风筝,把心放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放风筝的人们仍在绿叶广场上跑着,一个个人壳都在随着线跑。风筝在天上飘着,人们的心裹在风筝里,伪装成蜻蜓或者小鸟的模样,自以为已经很自由很自由地飞出去了,在天上很畅快地随着风和阳光漫游……可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总还有收线的时候,线一收,不就又重新掉下来了么?
旧妈妈新妈妈都说我有病,说我有精神病。我有病么?我不知道到底谁有病,我想问一问谁有病……
四月二十三日
新妈妈病了。
新妈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她说她的头疼,她的头上捆着一根绳子,她一直说她的头上像是勒着一根绳子……
往常,新妈妈住的房间是不让我进的,她的房间里铺有地毯,她是怕我踩脏了她的地毯。现在却又让我进了,当她的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不住声地叫我,叫我一趟一趟地去给她送茶水。
一进她的房间我就现况了,她的确是有况。新妈妈在床上躺着,头上紧勒着一条纱巾,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她的一双大眼,她那战无不胜的大眼里却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她说,她从来没怕过,她谁也不怕,可这一次她怕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怕了。她怕什么呢?
蓦地,我就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立在她的床头的影子。我认得这个影子,那是老虎的影子,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新妈妈是害怕这个影子,她一定是害怕这个影子,可她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头站着,影子站出了一片很压抑的沉默。我看见影子里汪着一团血污,血污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人参蜂王浆的气味,还有那栋a楼里所独有的椅子的气味。当我盯着那影子看的时候,它很快就消失了,当我扭过脸去,它又会重新出现……
于是,我就悄悄地窥视那个影子,我在不让它现的况下偷偷看它,一会儿工夫我就看出名堂来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现了他和新妈妈之间的事……
我先看见的是一张大床,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大床。接着看到的是拉着天鹅绒窗帘的房间,门上标有0511字样的房间。在这个十分高级的房间里,只有新妈妈和老虎两个人。
两人先是坐在沙上说话,两人说话的声音里有一股很浓的珍珠霜的气味。这一次新妈妈仍然是戴着面具的,我看见新妈妈戴的是很艳很艳的桃红色面具。新妈妈是来取一件东西的,我看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提到那件东西。每当新妈妈提到那件东西的时候,老虎总是笑微微说:我带来了,我已经带来了……而后我看见老虎用鼻音哼出了一个字,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那个字是用酒精泡出来的,那个字带有浓烈的酒腥和蛇胆的气味。
在老虎说过那个含糊不清的字之后,新妈妈就开始脱衣服了,新妈妈勇敢地把一件件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直脱到一丝不挂……老虎脱得更快,老虎脱衣服脱出了一身大汗,老虎的脊梁上挂满了油光光的汗珠……接着从那张席梦思大床上传出了一声撕锦裂帛的叫声,那是新妈妈的叫声。在新妈妈的叫声里,我看见了一条紫红色的血线,我看见老虎脑海中那密密麻麻的彩色线路上飞出了一条紫红的血线。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老虎突然瘫软了,老虎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嘴歪眼斜,老虎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在突然之间软在了新妈妈的身上……这时的老虎很想说一点什么,老虎的胃里含着一个用酒精泡出来的字,老虎试图用胃里的旧日的粮食去拼命地顶这个字,可他吐不出来了,那是一个快字,我知道他是想说快、快……
在这一瞬间,新妈妈显示出了超人的果敢。新妈妈盯着老虎那不停地抽搐着的、白瞪着眼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在令人恐怖的目光对接中,新妈妈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新妈妈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新妈妈就把瘫软了的老虎从她身上掀下来了。新妈妈从床上跳下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衣服,这时候她已扔掉了所有的面具,她什么面具也不要了。她一边穿衣,还一边回头看老虎,她一定是看见老虎噙在胃里的那个字了,我听见她快速地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她说着不行的时候,却又重新走到老虎的身前,去给老虎穿衣。她不是给老虎穿衣,她是在掏老虎的衣兜。她一个兜一个兜地搜,她把老虎所有的兜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这时候新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尖锐的亮点,新妈妈回身用亮点灼烧瘫在床上的老虎,新妈妈眼里的亮点烧在老虎那已失去知觉的皮肉上,出嗞嗞的响声!……新妈妈在沙上坐下来,喝了一杯泡好的咖啡。在这种时候,新妈妈仍然能够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片刻,新妈妈又重新勇敢地走到老虎跟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给他穿在身上。在新妈妈给老虎穿衣的时候,我看见老虎的胃里涌出了很多的粉笔末,全都是二十年前的粉笔末,粉笔末一刹那间变成了金子,粉笔末在老虎的胃囊里一时金光闪闪,而后化成泪水从老虎的眼里流出来,老虎流泪了……新妈妈是在给他穿上衣服之后离开那个房间的。新妈妈把老虎撇在那个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从容坚定地走了出来。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过道里出空洞一般的回音,声音里已经没有颜色了,在声音里我没有看到往常那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