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犹大人的东西,这个房间里几乎一样也没有,也许只有一大幅描绘雅各和以扫④相会的画应当除外。中尉往四 下里看一眼,想到他的奇怪的新相识,想到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和讲话的方式,就耸了耸肩膀。可是这时候房门敞开,她本人在房门口出现了,身材苗条,穿着长长的黑色连衣裙,腰部勒得很细,仿佛是由旋工旋出来的。现在中尉不单看见鼻子和眼睛,而且看见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和一头象羊毛那么卷曲的黑发。他虽然并不觉得她难看,可还是不喜欢她。一般说来,他对非俄罗斯人的脸型是抱着成见的,现在呢,除此以外,他还发现女主人那张白脸跟她的黑色鬈发和浓眉很不相称,白得使他不如怎的想起茉莉花的甜香。他还发现她的耳朵和鼻子白得出奇,象是死人脸上的,或者象是用透明的蜡捏成的。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以及发白的牙床,这也惹得他不喜欢。
“这是萎黄症⑤,……”他暗想,“大概她神经质,跟母火鸡似的。”
“喏,我来了!我们走吧!”她说着,很快地在他前面走去,一路上摘掉花枝上的黄叶。“我马上就给您钱,要是您愿意的话,我还要请您吃早饭呢。两千三百卢布!发了这么一 笔大财,您吃起饭来胃口就开了。您喜欢我的房间吗?此地的太太们说,我这儿有大蒜味。她们那些小聪明都用在这种厨房式的刻薄话上了。我要赶紧向您保证,就连我的地窖里也没存着大蒜。有一回一个医师来看我,冒出一股大蒜味,我就请他拿起帽子,坐上马车到别的地方去发散他的香气。我这儿没有大蒜味,只有药味。我父亲瘫痪了一年半,弄得整个房子里都是药味。一年半啊!我怜惜他,不过他死了,我也高兴:他太痛苦了!”
她领着军官穿过两个类似客厅的房间,再穿过一个大厅,在她的书房里停住脚。那儿搁着一张女人用的写字台,上面放满小摆设。旁边地毯上丢着几本翻开的和折着书页的书。书房里有个不大的门,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张桌子,上面已经摆好早饭。
苏萨娜不住嘴地唠叨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串小钥匙,打开一个做得精巧的柜子,柜顶的盖子是斜着往下弯的。盖子掀开的时候,柜子就吗呜响,发出悲凉的音调,使得中尉想起了风吹琴⑥。苏萨娜另拿一把钥匙,又发出卡达一响。
“我家里有地道,有暗门,”她说着,取出一个不大的上等山羊皮皮包。“这柜子挺可笑,是不是?这个皮包里装着我四分之一的家产呢。您瞧,它的肚子鼓得多么大!您总不会把我掐死吧?”
苏萨娜抬起眼睛瞧着中尉,好意地笑起来。中尉也笑了。
“她真招人喜欢!”他暗想,对着那些钥匙在她的手指头当中转来转去。
“找着了!”她挑出开皮包的小钥匙,说。“好,债主先生,请您把借据拿出来。实际上金钱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它多么渺不足道,可是话说回来,女人又多么爱它呀!您要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犹太人,满心喜欢希穆尔和杨凯尔⑦,不过我们闪族人的血液里却有一种东西惹得我厌恶,那就是发财的热望。他们总是攒钱,自己也不知道攒钱是为了什么。人应当生活和享乐,他们却深怕多花一个小钱。在这方面与其说我象希穆尔,倒不如说象骠骑兵。我不喜欢让钱放在一个地方长久不动。一般说来,似乎我不大象犹太人。我的口音弄得我完全露出了马脚吧,啊?”
“该怎么跟您说好呢?”中尉支吾道。“您俄国话讲得很好,不过有个别字母念不清。”
苏萨娜笑起来,把小钥匙塞进皮包的锁眼里。中尉从衣袋里取出一小叠借据来,连同笔记本一齐放在桌子上。
“犹太人的口音最容易使他们露马脚,”苏萨娜接着说,快活地瞧着中尉。“不管犹太人怎么冒充俄国人或者法国人,可是您要他说‘布’,他却说成‘白’。……可是我咬字很准:布!
布!布!”
两个人都笑起来。
“天呐,她可真招人喜欢!”索科尔斯基暗想。
苏萨娜把皮包放在椅子上,往中尉那边跨出一步,把脸挨近他的脸,快活地继续说:“除犹太人以外,我最喜欢的莫过于俄国人和法国人了。
我在中学里学得很差,对历史一窍不通,不过我总觉得世界的命运就在这两个民族手里。我在国外住过很久,……就连在马德里也住过半年,……人见得多了,我就得出一种信念:除了俄国人和法国人以外,再也没有一个象样的民族了。您就拿语言来说吧。……德语象马嘶,英语呢,您再也没法想象还有比它更难懂的了,满口的叽里呱啦!意大利语只有讲得慢才好听。不过,要是听意大利人饶舌,那就跟听犹太人说土话差不多。波兰语吗?我的上帝,主啊!再也没有比波兰语更难听的了。‘涅彼普希,彼特谢,彼普谢木威普沙,包莫热希 谢彼彼希特斯 威沙 彼谢木。 ’这意思是说:彼得,别把胡椒粉撒在乳猪上,要不然乳猪就太辣了 。 哈哈哈!”
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转动眼珠,笑起来,声音那么好听,那么感染人,招得中尉瞧着她,也快活得扬声大笑。她抓住客人的一个纽扣,继续说:“您,当然,不喜欢犹太人。……我不打算争论,他们的缺点是很多的,就跟一切民族一样。不过,这难道能怪犹太人吗?不,这不能怪犹太男人,要怪犹太女人!她们头脑不开窍,贪得无厌,一点诗情也没有,枯燥无味。……您从来也没有跟犹太女人一块儿生活过,不知道其中的妙处哟!”
最后这句话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是拖着长音说出口的,已经不那么热烈,也没带笑声了。她沉默下来,象是给自己的坦率吓坏了似的。她忽然脸相大变,样子奇怪,不可理解了。她的眼睛一眫也不眫,呆望着中尉,嘴唇嘻开,露出咬紧的牙齿。她整个脸上,脖子上,以至**上,有一种凶恶的、猫一般的神情在颤动。她眼睛没有离开客人,身体却很快地往旁边弯过去,猛一下,象猫似的,抓走了桌子上一个什么东西。这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中尉注意她的行动,一眼看见她那五个手指头正把他的借据团在手里,那张沙沙响的白纸在他眼前闪一下就消失在她的拳头里了。从好意的欢笑一变而为犯罪,这种急剧而不寻常的转变,弄得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煞白,后退一步。……她没让惊恐和试探的眼睛离开他,同时把捏紧的拳头伸到她的臀部去,寻找衣袋。那只拳头象一条被捉住的鱼似的颤动,在衣袋附近挣扎,无论如何也没法伸进袋口。再过一 忽儿,借据就会落进女人衣服的深处去了,可是这当儿中尉轻轻喊叫一声,与其说是出于考虑,不如说是出于本能,一 把抓住犹太女人的手腕,正好掐住捏紧的拳头上面一部分。那女人越发龇出牙来,用尽全力猛一扭动,把手挣脱了。于是索科尔斯基伸出一条胳膊搂紧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抱住她的上身,两个人开始角斗。他怕伤着女人的体面,又怕碰痛她,就光是极力不让她动,想抓住她那只捏着借据的拳头。她呢,象鳗鱼似的,在他怀里扭动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极力抽身躲开,用胳膊肘撞他的胸膛,伸手抓挠他,闹得他的手碰遍她的全身,不由自主地撞痛她,顾不得她的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