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留科夫和中尉把头塞到靠垫底下,开始大笑。他们抬起头,四目相视,然后倒在靠垫上了。
“好一个未婚夫!”克留科夫讥诮道。“好一个中尉!”
“好一个有妇之夫!”索科尔斯基回嘴说。“好一个上流人!
还是一家之长呢!”
吃中饭的时候,他们讲了些隐语,互相挤眉弄眼,屡次用食巾捂住嘴笑,惹得一家人暗暗吃惊。饭后,他们心绪仍然非常好,扮成土耳其人,手拿武器互相追逐,给孩子们表演打仗。傍晚他们争论很久。中尉口口声声说,收妻子的陪嫁钱,甚至在双方热烈相爱的情形下,也是下流而卑鄙的。克留科夫却伸出拳头捶着桌子说,这是荒谬,凡是不愿意妻子有财产的丈夫,都是利己主义者和暴君。两个人大嚷大叫,拍桌子瞪眼,谁也不想了解谁,灌下不少的酒,临了各自提起各自的长袍底襟,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他们不久就睡熟,而且睡得很香。
生活仍然照先前那样平稳、懒散、无忧无虑地流过去。阴影铺满大地,云端响起隆隆的雷声,偶尔大风悲凉地哀号,仿佛想证明大自然也能哭泣似的。可是任什么东西也不能惊扰这些人习以为常的安宁。关于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关于借据,他们都绝口不提了。不知怎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大声谈论这件事。不过这件事他们心里都记得,一想起来就高兴,仿佛偶然间,生活出人意外地为他们演了一出新奇的闹剧,到了老年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愉快。……克留科夫在会晤犹太女人以后第六天或者第七天早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给姑母写一封贺信。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默默地在桌旁踱来踱去。中尉夜里睡得不好,醒来心绪恶劣,这时候感到烦闷无聊。他走来走去,想着假期就要满了,未婚妻在等她,想着人们永生永世住在乡下怎么会不闷得慌。他在窗前站住,久久地瞧着树木,一连吸了三支纸烟,忽然回转身来对他的表哥讲话。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阿辽沙④
,”他说。“今天你借一匹
马给我骑一下。……”
克留科夫瞧着他,眼光里露出寻根究底的神情,然后皱起眉头,继续写信。
“那么你借给我了?”中尉问。
克留科夫又瞧着他,然后慢腾腾地拉开书桌抽屉,从那儿取出一大卷钞票,交给表弟。
“这是五千,……”他说。“虽然这钱不是我的,不过求上帝保佑你,那也没关系。我劝你马上派人去叫驿车来,动身走掉吧。真的!”
这回轮到中尉寻根究底地瞅着克雷科夫了。他忽然笑起来。
“你倒真猜中了,阿辽沙,”他说,脸红了。“我本来确实想去找她。昨天傍晚洗衣女工把我那次穿过的该死的军服交给我,军服上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我……我就想去找她!”
“你该动身走了。”
“是的,确实该走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假期也已经满了。
真的,今天我就动身。我当着上帝说,一定走!不管住多久,到头来总还是得走。……我要动身了!”
当天中饭前,驿车叫来了。中尉就跟克留科夫一家人告别,他们祝他一路平安,他就动身走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天色阴霾,然而又热又闷。从凌晨起克留科夫就漫无目的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瞧着窗外,或者翻阅早已看厌的照片簿。他一瞥见妻子或者儿女,就生气地嘟嘟哝哝。这一天,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孩子们一举一动都惹人讨厌,妻子管教仆人不严,开支超过收入。
这一切都表明“老爷”心绪不佳。
临到吃中饭,他对汤和烤菜一概不满意,饭后吩咐套上那辆轻便马车。他慢腾腾地坐上去,出了院子,缓缓地走出四分之一俄里,然后停住了。
“要不要去……去找那个魔鬼?”他瞧着阴霾的天空暗想。
克留科夫甚至笑起来,仿佛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似的。他顿时感到心里的烦闷消散,懒散的眼睛里闪出快活的光芒。他扬鞭打马。……一路上,他的想象力描绘着犹太女人见到他会多么诧异,他怎样笑,怎样谈天,然后又怎样精神焕发地回到家里。……“每个月都该做一次……不平常的事来提一提神,”他暗想,“那样的事要能在停滞的机体里产生很厉害的震动,……引起反应才行。……哪怕是痛饮一番,哪怕是……找苏萨娜也未尝不可。不这样是不行的。”
他的马车驶进酿酒厂的院子里,天色已经黑了。从厂主的房屋那些敞开的窗口传出笑声和歌声:比闪电还亮,比火焰还烫。……⑤一个有力而深沉的男低音唱道。
“哎呀,她家里有客人!”克留科夫暗想。
他想到她有客而怏怏不快。“要回去吗?”他摸到门铃,暗想,可是他仍旧拉了一下,登上那道熟悉的楼梯。他走到前厅,往大厅里看一眼。那儿大约有五个男人,都是他熟识的地主和文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钢琴旁边,用长手指按着琴键,嘴里在唱歌。其余的都在听,高兴得龇出牙来。
克留科夫照了照镜子,正要走进大厅,这时候,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本人轻飘飘地走进前厅来了,她兴高采烈,身上仍旧穿着那件黑连衣裙。……她见到克留科夫,一刹那间呆住了,随后却快活得叫起来,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