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从坎肩口袋里拿出一张揉皱的字条,气冲冲地念道:“圆形灯罩一个;火腿腊肠一斤;干母丁香花芽和桂皮③五戈比;为米沙买蓖麻子油;砂糖十斤;把家里的铜盆和铜研体取来以便研碎糖块;石炭酸;波斯粉④二十戈比;啤酒二十瓶;醋精一瓶;到格沃兹杰夫商店替善索小姐买八十二号胸衣一件;把米沙的秋大衣和雨鞋从家里取来。这是我妻子和家人的吩咐。现在再说那些可爱的熟人和邻居交托的事,叫鬼吞吃了他们才好!明天符拉辛家的沃洛嘉过命名日,得给他送去自行车一辆;库尔金家的小娃娃死了,我得买小棺材一口;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家正熬果酱,因此我每天都得给她带半普特砂糖去;中校太太维赫陵娜怀孕了,这跟我毫不相干,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得去找接生婆,吩咐她某一天一定要去。……至于什么送一封信啦、买一点腊肠啦、打个电报啦、买一瓶牙粉啦之类的差事,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这种字条我的口袋里有五张哩!拒绝这类差事可不行,那不礼貌,太不客气了!见鬼!叫别人去买一普特糖,去请接生婆,这倒算有礼貌,你要是拒绝,那就quellehorreur⑤,一点礼貌也没有了!如果库尔金家的差事我推托不干,我的妻子就头一个不答应:公爵夫人玛丽雅·阿列克塞芙娜会怎么说呢⑥?哦哟!哎呀!然后她就一个劲儿地昏厥,见她的鬼!得,老兄,你走出机关,在坐火车之前,就得跑遍全城,象狗似的吐出舌头,跑啊跑的,诅咒生活。从商店跑到药房,从药房跑到女服店,从女服店跑到腊肠店,从那儿又跑到药房。你在这个地方绊个跟斗,在那个地方丢了钱,在另一个地方忘了付款,惹得人家来追你,闹出一场笑话,到另一个地方又踩了一位太太衣服的长后襟,……呸!就因为这么乱跑,你惹得好多人讨厌你,累得你四肢无力,回到家里通宵骨头酸痛,膝盖抽筋。好,等到差事办完,各种东西买妥,那么,请问,这些东西怎样包装呢?比方说,你怎样把铜研钵和铜研棒跟灯罩放在一起,或者怎样把石炭酸和茶叶放在一起呢?是啊,你来动动脑筋看。你怎样把这些瓶啤酒和这辆自行车放在一起呢?老兄,这简直叫人费尽心机,成了难猜的谜,捉摸不透!不管你怎么包装,怎么捆扎,到头来准会打碎或者弄撒什么东西。到了火车站和火车上,你也只能站着,张开两条胳膊,叉开两条腿,翘起下巴吊住一个包袱,浑身上下满是纸包、硬纸盒和种种废物。火车一开,乘客们就把你的行李往四面八方乱丢,因为你那些东西占了别人的坐位。大家哇哇地嚷,把乘务员叫来,威胁说要把我赶下车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把东西往窗外扔啊!请您存到行李车上去!说说倒容易,可是要知道,这就得装箱,就得把那些破烂一齐放得妥妥帖帖,可我怎么能每天都带着箱子,怎么能把玻璃灯罩跟铜研钵放在一起儿?于是一路上,火车里不住地吵吵嚷嚷,咬牙切齿,直到你下车才算完事。你等着瞧,今天乘客们为这口小棺材有得吵呢!哎哟,你给我点水,老兄。现在你再听下文。托人办事成了风气,至于人家代买东西花掉的钱,却欠着不还!我花掉许许多多钱,结果只能收回一半。比如这口小棺材,我会派我的女仆送到库尔金家里去,可是他们目前正伤心,自然没有工夫顾到钱的事。那么,这笔钱我就收不回来了。叫我以后再提这笔债,而且是对一位太太提,那你就是杀了我也办不到。如果这笔债是按卢布算的,那么,他们即使不乐意,好歹也还会还给你,可要是戈比,那就毫无希望了。好,最后我总算回到别墅了。既是辛辛苦苦忙了一阵,总该可以痛快地喝几盅,大嚼一顿,睡上一觉吧,不是吗?可是办不到。我的妻子早就在等我了。我刚开始喝菜汤,她就抓住我这个上帝的奴隶不放:尊驾能不能赏光,到某地去看业余公演或者参加舞会呀?要推脱也推脱不了。你是丈夫,‘丈夫’这两个字翻译成太太的语言,就是草包,呆子,不会说话的动物,而且这种动物可以任意乘骑和运货,不必担心动物保护协会出头干涉。你只好跟着去,瞪起眼睛看《上流家庭的丑事》⑦或者《莫嘉》⑧,按你妻子的命令鼓掌,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了。到舞会上呢,你瞧着人家跳舞,想给你的妻子找个舞伴,不过如果这儿正缺男舞伴,那么对不起,你就自己上场跳卡德里尔⑨吧。于是你跟一个生着罗圈腿的女人跳起舞来,傻头傻脑地微笑,心里却在暗想:‘啊,主,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直到午夜,你才能从剧场或者舞会上回到家,这时候你已经不是活人,而是半死不活,快要倒下了。不过你总算达到了目的:你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了。那就闭上眼睛睡觉吧。……好得很。……一切都那么美妙:暖暖和和,隔壁的孩子又不啼哭,你的妻子也不在身旁,你的良心又清清白白,真是再好也没有。你就蒙眬睡去,可是忽然间,……忽然间听见:嗡嗡嗡。……蚊子来了!蚊子来了,叫它遭三回诅咒才好,该死的蚊子!”
家长跳起来,摇着拳头。
“蚊子!这真是惨无人道的惩罚,不下于宗教裁判!嗡嗡嗡。……它们叫得那么凄凉悲怆,倒仿佛恳求原谅似的,可是这些混蛋拚命叮你,害得你挨过叮后足足有一个钟头身上发痒。你点起香来熏它,你拍它,你拉起被子蒙上头,可是都不顶事!临了你就吐口唾沫,任它去折磨:你们自管叮吧,该死的!等你还没来得及习惯蚊子的折磨,你的妻子就在大厅里跟许多男高音一起练唱爱情歌曲了。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准备业余音乐会的节目。啊,我的上帝!那些男高音成了任什么蚊子都比不上的磨难了。”
家长做出一副哭丧相,唱道:
“‘你不要说青春已经断送。……我又站在你的面前,神魂飘荡。……’⑩啊,这些混蛋!他们唱得我魂灵出了窍!为了多少避开他们的声音,我就使出花招,用手指敲我耳朵旁边的鬓角。照这样一直敲到四点钟他们走散为止。……可是他们刚走散,新的刑罚又来了:我那位太太光临,要对我行使她的合法权利了。她在那边唱月亮,跟那些男高音鬼混,心里不免轻飘飘的,如今该轮着我倒霉了。信不信由你,我简直吓坏了,每逢晚上她走进我房间,我总是浑身发烧,慌了手脚。哎哟,老兄,再给我点水喝。……好,就这样,我一忽儿也没睡成,六点钟起床,到火车站去赶火车了。我使劲跑,深怕误了火车,那当儿却是地下泥泞,满天大雾,气候寒冷,糟透了!回到城里,单调无味、令人厌烦的生活又开始了。就是这样的,老兄。……我跟你说,这种生活苦极了,我都不希望我的仇人过这样的生活哟。你要明白,我已经得病了!气喘啦,胃气痛啦,老是提心吊胆,肠胃消化不良,……一句话,这不是生活,是活受罪!而且谁也不怜悯你,同情你,好象你本来就该这样似的。人家甚至讪笑你。你是别墅里的丈夫嘛,别墅里的家长嘛,好,那就是说,你活该,你死了也没人管。可是要知道,我是个活物,我要生活!这可不是一出轻松喜剧,这是一出悲剧!你听我说,即使你不肯给我手枪,至少也该同情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