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墅区专车开出前一小时,有个一家之长,手里捧着一个玻璃的桌灯圆罩、一辆玩具自行车、一口供儿童用的小棺材,走进他的朋友家里,他筋疲力尽,往长沙发上一坐。
“好朋友,我亲爱的,……”他喃喃地说,上气不接下气,眼珠乱转。“我有一件事来求你。请你看在基督份上……把你那管手枪借给我,明天一定奉还。麻烦你了。”
“你要枪有什么用?”
“有用。……哎呀,我的上帝!给我点水喝吧。快拿水来!
有用。……今天晚上我要穿过一个黑树林,所以我……得防备万一。……借给我,你行行好吧!……”他的朋友瞧着家长疲惫不堪的苍白脸色,瞧着他冒汗的额头和昏花的眼睛,耸了耸肩膀。
“哼,你撒谎,伊凡·伊凡内奇!”他说。“见鬼,哪有什么黑树林?大概你在胡思乱想!从你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你在打坏主意!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抱着一口棺材?
你听我说,你象是要昏倒的样子!”
“拿水来。……哎呀,我的上帝。……等一等,让我喘过气来。……我累坏了,象狗一样。我的身子和脑袋里有一种感觉,好象有人把我的全部血管都从身上抽出来,放在钩扦子上烤似的。……我再也受不住了。……劳驾不要再问我什么话,也不要详细打听,……把手枪拿给我吧!我求求你!”
“哎,得啦!伊凡·伊凡内奇,这是多么懦弱!你还是堂堂家长,堂堂五品文官呢!你该害臊才对!”
“你羞辱人自然容易,……反正你住在城里,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别墅是怎么回事。……再拿点水来。……可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你就要换个调门唱歌了。……我成了受难者!我成了驮载货物的牛马,奴隶,下流货,也不知我留恋什么,还没有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是草包,傻瓜,蠢货!我何必再活下去?何必呢?”
家长跳起来,绝望地合起手掌,开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是啊,你说说,我何必再活下去?”他嚷着,跑到朋友面前,抓住他的纽扣。“接连不断地遭受这种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为的是什么?为思想受难,我能理解,真的!可是为那些鬼名堂,为女人的裙子和孩子的小棺材受难,我却不能理解,简直没法理解!是啊,是啊,是啊!我够了!够了!”
“你别嚷,我的邻居会听见的!”
“让你的邻居听见就是,我才不在乎呢!你不肯给我手枪,别人自肯给我,反正我不会再在人间活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慢着,你要把我的纽扣揪断了。……你说话冷静点。我仍旧不明白,你的生活有哪点不好呢?”
“哪点?你问哪点?行,我对你讲一下!行!我把心里的话都对你说了,也许我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我们坐下吧。
……我说得短点,因为一忽儿我就要到火车站去,而且我还得先赶到丘特柳莫夫商店去替玛丽雅·奥西波芙娜买两罐*---鱼和一斤①果糕,巴不得她到了那个世界让魔鬼拔出舌头来才好!好,你听着。……就拿今天来说。就拿今天做例子吧。
你知道,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我得坐在办公室里苦熬。天气又热又闷,苍蝇飞来飞去,而且,老兄,乱得不成体统。秘书请假了,赫拉波夫到外地结婚去了,机关里那些小职员对别墅、恋爱、业余公演都着了迷。一个个睡眼惺忪,浑身没劲,形容憔悴,弄得你一无办法,劝也劝不好,骂也没有用。
……秘书的职务由一个左耳发聋、正在热恋中、连收文和发文都分不大清的人代理,这个蠢货什么也不懂,样样事情都只好由我亲自替他做。秘书和赫拉波夫不在,谁都不知道东西该放在哪儿,送往何处,那些来接洽公务的人糊里糊涂,到处瞎跑,忙忙乱乱,大发脾气,出言恫吓,总之闹得乌烟瘴气,弄得你要喊救命!四周围乱七八糟,吵吵嚷嚷。……工作本身也是要命,老是那一套,老是那一套:查对,发公文,查对,发公文,单调得跟海上的小浪一样。你要明白,简直把我弄得连眼睛都要从脑门底下爆出来了。可是,还有更倒霉的事,原来我的上司跟他太太离婚了,正害着坐骨神经痛。
他老是发牢骚,愁眉不展,闹得人不得消停。真受不了啊!”
家长跳起来,可是马上又坐下了。
“这都是小事,你听听下文吧!”他说。“从机关里出来,你已经筋疲力尽,劳累不堪,本来该去吃一顿饭,躺下睡一觉才对,可是不行,你得记住你是个有别墅的人,那就是说你是个奴隶,是个废物,是个草包,对不起,你得马上象着了魔似的跑遍全城,办理人家交下来的各种差事。我们的别墅区养成一种可爱的风气:要是有一个住别墅的人进城,那么慢说他的老婆,就连别墅里各式各样的无聊家伙和蠢货都有权力和权利把无数的差事堆到你身上来。你的太太要求你到女服店去把缝工骂一顿,因为衣服的腰身做肥,肩膀却做瘦了;索涅琪卡要调换一双鞋,姨妹要你凭货样买二十戈比的红丝线和三尺②的绦子。……不过你等一等,我索性给你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