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戴上帽子,开始眺望天空。
“可惜啊!”他沉默一忽儿,叹口气说。“上帝啊,多么可惜!当然,这是上帝的旨意,这个世界又不是我们创造的,不过话说回来,老弟,这总叫人觉得可惜。就是一棵树枯死,或者比方说,一头奶牛断了气,人都会舍不得,要是整个世界都完蛋,我的好人,你会怎么想呢?好东西这么多,主啊,耶稣!又有太阳,又有天空,又有树林,又有河流,又有野兽,这些东西都是创造出来,彼此顺应,搭配起来的。各有各的用处,各守各的本份。可是这些东西都要完蛋了!”
牧人脸色发红,现出忧郁的笑容,他的眼皮颤动起来。
“你说这个世界要完蛋了,……”美里统思索着,说道。
“也许,世界的末日很快就要来到,不过单凭鸟儿是没法下断语的。鸟儿不一定能说明问题。”
“不光是鸟儿嘛,”牧人说。“野兽也是这样,牲口也是这样,蜜蜂也是这样,鱼也是这样。……你不信我的话,就去问别的老人好了。人人都会对你说,如今的鱼跟从前大不相同了。海里也罢,湖里也罢,河里也罢,鱼一年年少下去。在我们这条彼斯昌卡河里,我记得,从前捕得到一俄尺长的梭鱼,而且江鳕也多,另外还有圆腹鲦,还有鳊鱼,每种鱼都长得象个样子,如今呢,要能钓着一条小梭鱼或者四分之一
俄尺长的鲈鱼,就得谢天谢地。连地道的梅花鲈也没有了。一年比一年差,过不了多久就会一条鱼也没有了。现在再拿河来说吧。……河恐怕也要干!”
“这是实话,河要干了。”
“说的就是嘛。河一年年浅下去,老弟,再也不象先前那么深了。还有那边,你看见那些灌木了吧?”老人往一边指着,问道。“灌木后面原有一道旧河床,名叫大河湾。我父亲生前,彼斯昌卡河就流过那儿。现在你瞧,恶魔把它搬到哪儿去了?
河床改道了。你记着就是,改来改去,总有一天河全干了完事。库尔加索沃村的后边,本来有沼泽和池塘,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些小溪,都上哪儿去了?当初我们这个树林里,就有一条小溪流过,那条溪可不算小,庄稼汉常在那里放下鱼篓子捉梭鱼,野鸭子就在河边过冬,现在呢,就是到了春汛,小溪里也没有多少水。是啊,老弟,不论往哪边看,到处都很糟。到处一样!”
紧跟着是沉默。美里统深思不语,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他希望能想起自然界中哪怕有一处还没给这种普遍的毁灭碰到的地方。有些光点滑过薄雾和斜飘的雨丝,犹如掠过毛玻璃一样,立刻又消灭了。这是升上来的太阳,极力要穿透云层,照到地面上来。
“再者树林也……”美里统嘟哝说。
“树林也是一样,……”牧人附和道。“有的树砍掉了,有的起了火,有的枯死了,可是新的却没有长出来。只要有新长出来的,马上就给人砍掉。今天刚长出来,明天一看,已经给人砍掉了。照这样没完没了地干,早晚有一天什么也剩不下。我的好人,我从农奴解放那年②起给村社放牲口,那以前是给老爷们放牲口,总到这个地方来。我活了一辈子,记不得有哪年夏天我没到这儿来过。我一直注意上帝的作为。我啊,老弟,足足看了一辈子,现在我认定,凡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在走下坡路。黑麦也罢,蔬菜也罢,花儿也罢,都走上了一条路。”
“不过人倒变好了,”总管说。
“哪点儿好呢?”
“聪明多了。”
“聪明倒是聪明多了,这话不错,年轻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临到灭亡的当口,人聪明了又有什么意思?聪明也不顶用,反正要完蛋。要是野鸟没有了,猎人再怎么聪明,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是这么想:上帝一手把聪明赐给人,一手却把力量收回去了。人变得弱了,弱极了。比方拿我来说。……我一个钱也不值,全村子里就数我差,可是,年轻人,我毕竟有力量。你看,我六十多岁了,可是我天天放牲口,晚上为挣二十戈比还给人看牲口,不睡觉,也不怕冷。我儿子倒比我聪明,可是叫他来干我这个活儿,他明天就会要求加工钱,要不然就去看病了。就是这么的。我除了面包什么也不吃,因为‘我们日用的饮食,天天赐给我们’③,我父亲也是除了面包什么都不吃,我爷爷也一样,如今的庄稼汉呢,又要喝茶,又要喝白酒,又要吃白面包,睡觉一定要从傍晚一直睡到天明,还要看病,说不尽的娇气。这都是什么缘故?就因为人弱了,没有力量支撑他。他倒愿意不睡,可是眼皮偏偏合上,没有办法哟。”
“这话是实在的,”美里统同意说。“如今没有真正的庄稼汉了。”
“坏事也不必瞒着,我们正一年年糟下去。要是论一论现在的老爷,比庄稼汉还要不济。如今的老爷们样样精通,连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可是这有什么用?瞧着他们,简直觉得可怜。……又瘦又弱,就跟什么匈牙利人或者法国人一样,一点也没有威风,一点也没有气派,只不过名义上是老爷罢了。他们,可怜虫,既没有本事,也不干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他们要么拿着钓竿坐在河边钓鱼,要么躺在在那儿,肚皮朝上,一个劲儿看书,要么混到庄稼汉当中去说这说那,老爷挨饿了,就去做文书。他们糊里糊涂混下去,想都没有想过干点正经事。从前老爷们有一半当将军,可现在的老爷们全是废物!”
“他们穷下来了,”美里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