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妙极了!”他想着,钻进水里,看见一群细小的金色鲫鱼从他身边逃走。“让他去告状吧。……这在他很方便,反正我们的公务关系已经破裂,闹过这场乱子以后我们当中反正总有一个不能再留在医院里了。……”傍晚,医师吩咐套上他那辆双轮马车,要到军事长官家里去玩文特①。等到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完全准备好出门,正站在书房中央戴手套,外面的屋门却吱...烈幌炜?耍?腥*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进前堂来。
“是谁啊?”医师问。
“是我,大夫,……”走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回答说。
医师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由于害臊和一种没法理解的恐惧而周身发凉。医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来人就是他)小声咳嗽着,畏畏缩缩地走进书房里来。他沉默一忽儿,用闷声闷气的负咎声调说:“请您原谅我,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医师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医士到他这儿来低声下气请求原谅并不是出于基督徒的谦卑,也不是要用这种谦卑羞辱使他受屈的人,而纯粹是出于利害的考虑:“我要按捺我的性子去请他原谅,这样也许就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不致丢掉饭碗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侮辱人的尊严呢?
“请您原谅,……”医士又说一遍。
“您听我说,……”医师开口说,极力不看着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听我说。……我侮辱了您,那么……那么我应当受到惩罚,也就是说应当使您得到满足。……决斗您是不会赞成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赞成决斗。我侮辱了您,那么您……您可以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我的状,我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两人一齐留在这儿共事是办不到了。……我们之中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的话不对头!”医师惊恐地想道。“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一句话,您去告状吧!我们已经不能共事了!……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您明天去告状吧!”
医士皱起眉头看着医师,他那对黯淡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最最露骨的轻蔑神情。他素来认为医师是个不切实际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过现在他是因为医师发抖,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张皇而看不起他。……“告就告,”他阴郁而怨愤地说。
“对,您去告状好了!”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我不会去告吗?要告就告。……您没有权利打人。而且您该羞愧才对!只有喝醉酒的庄稼汉才打人,可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出乎意外,医师胸膛里的全部憎恨一齐发作起来,他大叫一声,连嗓音都变了:“滚出去!”
医士勉强走开,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走进前堂,站住,沉思不语。他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毅然决然地出去了。……“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医师等他走后嘟哝说。“这一 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他感到刚才他对待医士的态度象个小孩子。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他那些关于诉讼的想法都不聪明,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复杂了。
“多么愚蠢啊!”他坐在双轮马车上,以及后来在军事长官家里玩文特的时候一直这样想。“难道我的教育程度这么差,对生活知道得这么少,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
是啊,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晨,医师看见医士的妻子坐上一辆马车,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暗想:“她这是找她的姨妈去了。去就去吧!”
医院里就此缺了个医士。本来应该给执行处写一份公文才对,然而医师仍旧想不出这封信该按什么形式写。现在这封信的大意该是这样:“我请求将医士革职,其实有罪的不是他,而是我。”要把这样的意思叙述得既不荒唐,也不丢脸,这在正派人几乎不可能办到。
大约过了两三天,医师得到消息说,医士到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诉苦去了。主席没有容他说一句话,跺着脚嚷叫,打发他走掉:“我知道你!出去!我不要听!”医士从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出来,到执行处去,在那儿递上一份诬告的呈文。在那份呈文里,他没有提到打耳光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只是向执行处告密,说医师有好几次当他的面不以为然地批评执行处和主席,还说医师治病不得法,不按时到各区去等等。医师听到这些就笑起来,心想:“简直是个蠢货!”他想到医士做出这种蠢事来,不由得害臊,而且可怜他;人为保护自己而做的蠢事越多,他就越得不到保护,越没有力量。
在上述这个早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后,医师收到调解法官的一张传票。
“这真是十足的愚蠢,……”他一面在收条上签字,一面暗想。“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事了。”
在一个阴暗、安静的早晨他坐车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倒不再觉得羞愧,而只觉得烦恼和厌恶了。他生自己的气,生医士的气,生环境的气。……“我爽性在法庭上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
“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他坐着车子快要走到调解法庭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被传到这儿来作证的他医院里的三个护士,另外还有妖精。妖精正等得不耐烦,调动着两条腿,这时候看见当前这场官司的主要人物来临,高兴得脸都红了。气愤的医师一眼看见护士们和这个活泼愉快的妖精,恨不能象鹰似的扑过去,给她们一场惊吓:“谁让你们离开医院的?请你们马上滚回去!”然而他克制自己,极力装得心平气和,从一群农民中间穿过去,走进法庭。法庭里没有人,调解法官的链子挂在一把圈椅的椅背上。医师走进书记的房间。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瘦脸的年轻人,穿着麻布上衣,衣袋鼓出来,这人就是书记。医士坐在桌子旁边,因为闲着没事做而翻看诉讼案卷。医师一进来,书记就站起来,医士难以为情,也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