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还没来吗?”医师问道,发窘了。
“还没来。他在家里,……”书记回答说。
法庭设在调解法官的庄园上,占着一个厢房。法官本人住在大房子里。医师走出法庭,不慌不忙地往那所房子走去。
他瞧见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正在饭厅里茶炊旁边。这位调解法官没穿上衣,也没穿坎肩,衬衫胸前的纽扣解开。他正站在桌子旁边,两手捧着茶壶,往一个玻璃杯里给自己斟上象咖啡那么黑的茶。他一眼看见客人来了,就赶快拿过另一个玻璃杯来,斟满茶,也没说客套话,就问道:“您茶里要不要放糖?”
从前,很久以前,这位调解法官曾在骑兵队里服役,现在虽然由于多年担任被推选的工作而获得四品文官的官衔,然而仍旧没有脱掉军服,也没有丢掉军人的习惯。他留着警察局长式的长唇髭,裤子上镶着饰绦,他的全部行动和话语都渗透军人的风度。他讲话的时候,头总是微微往后仰,话语里夹杂着动听的、将军气派的“哦哦哦……”,常常耸动肩膀,转动眼珠。他打招呼或者敬烟,总是两脚并拢,把鞋跟碰响,走路的时候却十分小心,只让马刺发出轻柔的响声,仿佛马刺每响一下就使他痛苦得不得了似的。这时候他请医师坐下来喝茶,然后摩挲着自己宽阔的**和肚子,深深吁一 口气,说:“嗯,是啊。……也许您,哦哦哦……要喝点白酒,吃点凉菜吧?哦哦?”
“不,谢谢,我吃饱了。”
两个人都感到医院里出的乱子没法避而不谈,两个人都觉得别扭。医师沉默着。调解法官用优雅的手势捉住一个叮他**的蚊子,把它转过来掉过去,仔细看了个够,随手把它放掉,然后深深叹一口气,抬起眼睛来瞧着医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我说,您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呢?”
医师在他的说话声里听出同情的调子。医师忽然可怜自己,感到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所处的窘境使他多么疲惫和困顿。
他露出仿佛他的耐性终于耗尽的神情,从桌旁站起来,愤愤地皱起眉头,耸一下肩膀,说:“赶走!您怎么会说这种话,真的。……奇怪,您怎么会说这种话!难道我能把他赶走?您坐在这儿,心里以为我在医院里是主人,我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奇怪,您怎么会这样想!既然医士的姨妈在列甫·特罗菲梅奇家里做保姆,既然列甫·特罗菲梅奇需要扎哈雷奇这样的耳目和奴才,难道我还能把他赶走?既然地方自治局把我们这些医师看得一钱不值,既然地方自治局处处跟我们为难,那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不愿意干下去了,就是这么的!我不愿意干下去了!”
“得了,得了,得了。……可以这么说,您,我亲爱的,未免太认真了。……”“首席贵族千方百计要证实我们都是虚无主义者,暗中窥探我们,轻视我们,象对待他的文书一样。他有什么权利趁我不在,到医院里来向护士和病人问这问那?难道这不是侮辱吗?还有你们那个装疯卖傻的教徒谢敏·阿历克塞伊奇,他亲自耕地,不相信医学,因为他跟牛那么健康饱满,他当着我们的面公然骂我们是寄生虫,怪我们混饭吃!见他的鬼!我一天到晚工作,从不知道休息。这地方更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所有这些装疯卖傻的教徒、伪君子、革新派和别的小丑!我埋头工作,身体也熬坏了,可是他们非但不感激我,反而骂我混饭吃!我对你们真是感激不尽!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管他不该管的事,有权利教训人,辖制人!还有你们执行处的委员卡木恰特斯基,他在地方自治局会议上谴责医师,说我们用掉的碘化钾太多,建议我们使用可卡因的时候要当心!我要问您:他懂得什么?这干他什么事?为什么他就不教您怎样审案子呢?”
“可是……可是,我的好人,他本来就是粗人,乡巴佬。
……你不能跟他计较这些。……”
“粗人,乡巴佬,可是你们推选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做委员,容许他把鼻子往各处拱!瞧,您笑了!依您看来这都是小事,微不足道,不过您要知道,这种小事那么多,它们构成了整个生活,如同沙子堆成山一样!我再也忍不下去!我受不住了,亚历山大·阿尔希培奇!再过些时候,我跟您担保,我不但会打人的脸,甚至会开枪打死人!您得明白:我的神经是神经,而不是铁丝。我也跟您一样是人呀。……”医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嗓音发颤;他扭过脸去,开始瞧着窗外。随后,他沉默了。
“嗯,对了,可敬的朋友,……”调解法官沉思地喃喃说。
“另一方面,要是冷静地想一想,那么,……”调解法官说着,捉住一只蚊子,使劲眯细眼睛,把它翻来覆去看个够,然后掐死,丢在一只洗杯盆里。“……那么,您明白,简直没有理由把他赶走。您把他赶走,可是接替他职务的也还是这样的人,甚至可能比他更差。您换一百个人,到头来,好的连一 个也找不着。……个个都是坏蛋,”调解法官说,摩挲着胳肢窝底下,慢慢地吸烟。“对这种恶劣现象,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告诉您,在当前这个时代,诚实而不灌酒的、您觉得可靠的工作人员只在知识分子和农民当中才有,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两个极端当中才能找到。可以这么说,您能找到最诚实的医师、最出色的教师、最诚实的农夫和铁匠,然而中间的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出身平民、却还没有成为知识分子的人,却都靠不住。因此要找到诚实而不灌酒的医士、文书、店员等等,是非常困难的。困难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