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看见观众里多了一张面孔。两位妇人身后,站着洪敏。一刹那间,她感觉这张面孔变了太多,五官都有些发横,个头也不如记忆中硕长。十年带走了他身上和脸上的不少棱角,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圆滑。人的外形也会是圆滑的。这圆滑便是一种苍老。她也在洪敏眼里,看到相仿的感叹。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终于认定了她。
她笑了笑说:“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儿了。”晚江对他的用词似懂非懂。其实他和她对于彼此都在似懂非懂当中,因为这时分,对某句话、某个词汇的具体理解,变得次要了。
晚江向两个热心的妇人道了歉,硬是撇下她们,走到洪敏跟前。她眼圈一红。他的笑容撑不住了,面容顿时变得很难看。她把两个拇指插在牛仔裤两侧的兜里,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女中学生。他告诉她,他偶然听到夜总会一位女会友提到晚江;女会友只说有这么个中国内地来的女人,做菜做得很棒,中、西共赏。他就猜到了晚江。他便设法混进了这个酒会。
“你真是的……我一点都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刚才吓死我了。”晚江说。她手一抹,横着挥去两颗泪珠。
她一旦开始用这种闹脾气的语调说话,一切陌生、疑惑都过去了。洪敏以一个极小的动作,领她向门外走去。几乎不是动作,是男舞伴给女舞伴的一个暗示。她跟着他走的时候,忘了瀚夫瑞还在厨房里等候她。她只是打量洪敏,他穿一条卡其色的棉布裤子,一双棕色皮鞋,上衣是件黑西装便服,里面衬着黑衬衫。打扮是登样的,姿态也是好的,而太可体的衣服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显得一点轻薄来。晚江自然不会这样去想洪敏。她只是觉得他的打扮和一个夜总会交谊舞教员很吻合。
走过门口,几个中年的亚裔女人同洪敏点点头,也好好地盯了一眼晚江。她们的目光告诉晚江,她们是知道故事的人。
洪敏对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说:“看着点;假如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过来,给我报个信儿。”他指的是瀚夫瑞。女人们笑嘻嘻地拍他肩打他背,大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帮你缠住他。”
晚江顾不上她们有些肮脏的笑声脆得刺耳。她只顾着看洪敏。一阵子的批评过后,她感到他是那么顺眼。在门外,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手牵手来到电梯后面一个死胡同里。走廊里灯光照不进这里,两人再也无需相互打量了。晚江感觉洪敏的下巴抵在她额上。她便用额去抚摸这下巴,那上面刮脸刀开动着来回走,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早晨。她的额角抚出了他面颊上那层铁青,很汉子的面颊。抚着抚着,晚江哽咽起来。
他触摸到她两个肩胛骨因哽咽而有的耸动。他开始摇她,想把她哄好。却越哄越糟,她挣扭起来,抽出一只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打。徒劳一阵,他就随她闹去了。她累了,由他抱着她,歇在那里。两人全失神地站着,呼吸也忘了。他慢慢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塞给她。她的手麻痹地拿着纸巾,不知该用它做什么,他只好把她的脸扳得稍稍朝向走廊的灯光,拿纸巾把她脸擦干。他感觉她下巴在他掌心里抽搐得很凶。他轻声说:“你剪短头发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