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带着小小子。……他带着,这是实在的。
……”
有一个车夫本来远远地在前面走,忽然离开他原来的地方,跑到一边去,拿鞭子抽一下地面。他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的汉子,年纪三十岁左右,生着卷曲的金黄色头发,显然很有力气,身体结实。凭他的肩膀和鞭子的动作来看,凭他的姿势所表现的那种恶狠狠的样子来看,他所打的是个活东西。另外有个车夫跑到他那儿去了,这是一个矮胖的小个子,长着又大又密的黑胡子,穿一件坎肩和一件衬衫,衬衫的底襟没有掖在裤腰里。这个车夫用低沉的、象咳嗽一样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哥儿们,迪莫夫打死了一条毒蛇!真的!”
有些人,单凭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就可以正确地判断他们的智慧。这个生着黑胡子的汉子正好就是这类幸运的人。从他的语声和笑声,听得出他笨极了。生着金色头发的迪莫夫打完了,就拿鞭子从地面上挑起一根象绳子样的东西,哈哈笑着,把它扔在车子旁边。
“这不是毒蛇,是草蛇!”有人嚷道。
那个走路象木头、脸上绑着破布的人快步走到死蛇那儿,看一眼,举起他那象木棍样的胳膊,双手一拍。
“你这囚犯!”他用低沉的、悲痛的声音叫道。“你干吗打死这条小蛇呀?它碍了你什么事,你这该死的?瞧,他打死了一条小蛇!要是有人照这样打你,你怎么样?”
“不该打死草蛇,这是实在的,……”潘捷列平心静气地唠叨着。“不该打死。……又不是毒蛇嘛。它那样子虽然象蛇,其实是个性子温和、不会害人的东西。……它喜欢人。……草蛇是这样的。……”迪莫夫和那生着黑胡子的人大概觉得难为情,因为他们大声笑着,不回答人家的抱怨,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货车那儿去了。等到后面一辆货车驶到死蛇躺着的地方,脸上绑着破布的人就凑近草蛇弯下腰去,转身对潘捷列用含泪的声音问道:“老大爷,他干吗打死这草蛇呀?”
这时候叶果鲁希卡才看见他的眼睛挺小,暗淡无光,脸色灰白,带着病容,也好象暗淡无光,下巴挺红,好象肿得厉害。
“老大爷,他干吗打死它呀?”他跟潘捷列并排走着,又说一遍。
“他是个蠢人,手发痒,所以才打死它,”老头儿回答说。
“不过不应该打死草蛇。……这是实在的。……迪莫夫是个捣蛋鬼,大家都知道,碰见什么就打死什么,基留哈也不拦住他。他原该出头拦住他,可是他倒‘哈哈哈’‘嗬嗬嗬’的。
……不过,你呢,瓦夏,也别生气。……何必生气呢?打死就算了,随他去好啦。……迪莫夫是捣蛋鬼,基留哈因为头脑糊涂才会那样。……没什么。……他们是不懂事的蠢人,随他们去吧。叶美里扬就从来也不碰不该碰的东西。……他从来也不碰,这是实在的。……因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呢,蠢。……叶美里扬不同。……他就不碰。”
那个穿土红色大衣、长着海绵样的瘤子的车夫,本来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这时候听见人家提起他的名字,就站住,等着潘捷列和瓦夏走过来,跟他们并排往前。
“你们在谈什么?”他用嘶哑的、透不出气的声音问道。
“喏,瓦夏在这儿生气,”潘捷列说。“所以,我就跟他讲讲话,好让他消消气。……哎哟,我这双挨过冻的脚好痛哟!
哎哟,哎哟!就因为今天是礼拜天,主的节日,脚才痛得更厉害了!”
“那是走出来的,”瓦夏说。
“不,小伙子,不是的。……不是走出来的,走路的时候倒还舒服点。等我一躺下,一暖和,那才要命哟。走路在我倒还轻松点。”
穿着土红色大衣的叶美里扬夹在潘捷列和瓦夏当中走着,挥动胳膊,仿佛他们打算唱歌似的。挥了不大工夫,他放下胳膊,绝望地干咳一声。
“我的嗓子坏了!”他说。“真是倒霉!昨天一晚上,今天一上午,我老是想着我们先前在马利诺夫斯基家婚礼上唱的《求主怜悯》这首三部合唱的圣歌;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就在我的喉咙口,……仿佛要唱出来似的,可是真要唱吧,却又唱不出来!我的嗓子坏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想到什么,又说下去:“我在唱诗班里唱过十五年,在整个卢甘斯克工厂里也许没有一个人的嗓子及得上我。可是,见鬼,前年我在顿涅茨河里洗了个澡,从那以后,我就连一个音符也唱不准了。喉咙受凉了。我没有了嗓子,就跟工人没有了手一样。”
“这是实在的,”潘捷列同意。
“说到我自己,我明白自己已经是个没希望的人,完了。”
这当儿,瓦夏凑巧看见叶果鲁希卡。他的眼睛就变得油亮,比先前更小了。
“原来有位少爷跟我们一块儿走!”他拿衣袖遮住鼻子,仿佛害臊似的。“好一个尊贵的车夫!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吧,你也赶车子、运羊毛好了。”
他想到一个人同时是少爷,又是车夫,大概觉得很稀奇,很有趣,因为他嘿嘿地大笑起来,继续发挥他这种想法。叶美里扬也抬头看看叶果鲁希卡,可是只随意看一眼,目光冷淡。他在想自己的心事,要不是瓦夏谈起,大概就不会留意到有叶果鲁希卡这么个人了。还没过上五分钟,他又挥动胳膊,然后向他的同伴们描摹他晚上想起来的婚歌《求主怜悯》的美妙。他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挥动两条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