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象该喝牛奶了,”达尼雅对她丈夫说。
“不,还没到时候,……”他回答,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坐下。“你自己喝吧。我不想喝。”
达尼雅不安地跟她父亲面面相觑,用负咎的声调说:“你自己也看得出牛奶对你有益。”
“是啊,很有益!”柯甫陵冷笑着说。“我要向你们报喜:从上星期五到现在,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一磅②。”他伸手抱紧头,愁闷地说:“你们何苦给我治病,何苦呢?服溴化剂③啦,洗热水澡啦,接受大家监督啦,吃一口东西、走一步路都要大惊小怪啦,这一切到头来会弄得我变成个白痴。当初我发疯,得了自大狂,可是那一阵子,我倒高高兴兴,朝气蓬勃,甚至感到幸福,我有风趣,有才气。现在呢,我清醒了,稳重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庸庸碌碌,活着都没有意思了。……啊,你们对待我多么残忍!我看见幻影,可是这碍了谁的事?我要问:这碍了谁的事?”
“上帝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果尔·谢敏内奇叹口气说。
“这种话听着都乏味。”
“那您就别听。”
现在,有别人在场,特别是叶果尔·谢敏内奇在场,柯甫陵总是容易生气。他回答叶果尔·谢敏内奇的话老是干巴巴、冷冰冰,甚至粗鲁,而且带着讥诮和仇恨的神情瞧着他的岳父;这当儿,叶果尔·谢敏内奇就心里发慌,负咎地嗽喉咙,虽然他并没感到自己有什么错处。达尼雅不明白,他们之间亲密和睦的关系为什么会发生急剧的变化,就偎依到她父亲身边,愁闷地瞧他的眼睛。她想把事情弄明白,却又弄不明白,只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关系一天天坏下去,近来她父亲苍老多了,而她的丈夫则变得爱发脾气,使性子,喜欢挑剔,不招人喜欢。她再也不能欢笑和唱歌,吃饭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夜里睡不着觉,料着会出什么可怕的事,心中十分焦虑,有一次竟处于昏迷状态,从吃午饭的时候起一直躺到傍晚。做晚祷的时候,她觉得她父亲好象在哭,如今他们三人坐在露台上,她就极力按捺自己不去想它。
“释迦、穆罕默德、莎士比亚是多么幸运啊,他们那些好心的亲戚和医师就不去医治他们那种心醉神迷、充满灵感的精神状态!”柯甫陵说。“要是穆罕默德为了医治神经而服用溴化钾,每天只工作两小时,喝牛奶;那么这个了不起的人死后就会什么也没留下,跟他的狗一样。医师和好心的亲戚们归根到底只能使人类变傻,把庸人看做天才,使文明趋于毁灭。要是你们知道,”柯甫陵懊恼地说,“我多么感激你们就好了!”
他憋着一肚子气,怕说出多余的话,就赶快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房子里静悄悄的。从敞开的窗口飘来园子里烟草和球根牵牛的香气。在大而暗的大厅里的地板上和钢琴上印着月光的绿色斑点。柯甫陵不由得想起去年的欢乐,那时候也有球根牵牛的香气,月光也照进窗子里来。为了恢复去年的心境,他就赶快走到自己的书房里,点上一支烟味很凶的雪茄,吩咐听差拿葡萄酒来。然而雪茄在他嘴里留下一种讨厌的苦味,葡萄酒也没有去年那种香气了。他已经不习惯吸烟喝酒了!一支雪茄和两口葡萄酒弄得他头昏脑涨,心跳起来,他就不得不服用一点溴化钾。
达尼雅在上床睡觉以前对他说:
“我父亲疼爱你。你却不知什么缘故生他的气,弄得他伤心极了。你看,他不是在一天天老下去,而是在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老下去。我求求你,安德留沙,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上,为了让我安心,你就待他亲热一点吧!”
“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
“这是为什么呢?”达尼雅问,开始周身发抖。“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就是这么的,”柯甫陵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说。“可是我们不要谈他吧,他是你的父亲。”
“我不明白,不明白!”达尼雅说,两手按住鬓角,呆呆地瞧着一个地方出神。“一种不能理解的、可怕的事在我们家里发生了。你变了,不象你原来那样了。……你是个聪明的、不平凡的人,却为一些小事发脾气,吵吵嚷嚷。……一点点小事就会使你激动起来,有的时候简直叫人奇怪,不能相信:莫非这人就是你?得了,得了,别生气,别生气,”她为自己的话害怕,就接着说,吻他的手。“你聪明,善良,高尚。你会公平地对待我父亲。他多么善良啊!”
“他不是善良,而是和气罢了。象你父亲那样的滑稽老伯伯,长着一张胖胖的、和和气气的脸,十分好客而又有点古怪,从前在小说里,在轻松喜剧里,在生活里,倒是使我感动过,逗得我发笑,可是现在我讨厌他们了。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我最讨厌的是他们那种脑满肠肥的模样以及那种酒足饭饱后纯粹公牛式或者公猪式的乐观精神。”
达尼雅在床上坐下,一头倒在枕头上。
“这真是要命,”她说,从她的声调可以听出她苦恼极了,说话很吃力。“自从冬天开了头,不曾有过一分钟的安宁。……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苦极了。……”“是啊,当然,我是希律,而你和你爸爸是埃及的婴儿。④当然了!”
达尼雅觉得他的脸变得难看,不招人喜欢了。仇恨和讥诮的神情跟他不相称。再者,她先前就看出他的脸上缺了点什么,仿佛从他剪短头发的时候起他的脸容也变了。她想说几句使他伤心的话,可是她立刻发觉自己有怀恨的情绪,就暗暗害怕,走出寝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