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柯甫陵同意说。“而且何必记住它们呢?不过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幸福。幸福是什么呢?”
时钟敲了五下,柯甫陵却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搭拉到地毯上,对修士说:“古时候有个幸福的人,后来却被他的幸福吓坏了,他的幸福太大了。他为了求天神大发慈悲,就把他心爱的戒指献给天神,作为祭品。你知道吗,我也象波利克拉特斯①那样,开始为我的幸福感到有点不安了。我觉得奇怪:我一天到晚光是感到快乐,它充满我的整个灵魂,压倒其他一切感觉。我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忧郁、悲伤或者烦闷。现在我睡不着觉,我害了失眠症,可是我却不觉得烦闷无聊。说真的,我开始觉得纳闷了。”
“这是为什么呢?”修士惊讶地说。“难道快乐是超自然的感觉?难道它不应当是人的正常状态?一个人在智力上和道德上发展的水平越高,他越自由,那么,生活给他提供的乐趣就越大。苏格拉底、第奥根尼、马可·奥勒留②都感到快乐,而不是感到悲哀。而且《使徒行传》里说,要经常快活。
你快活,就幸福了。”
“可是万一天神生气了呢?”柯甫陵打趣地说,笑起来。
“要是他们使我失去安乐的环境,逼得我受冻挨饿,那可就不是滋味了。”
这当儿,达尼雅醒了过来,带着惊讶和恐惧的神情瞧着她的丈夫。他正对着圈椅说话,比手势,发笑。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笑声有点古怪。
“安德留沙,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抓住他向修士伸过去的手。“安德留沙!跟谁呀?”
“啊?跟谁?”柯甫陵说,慌了。“喏,跟他。……他就在那儿坐着,”他指着黑修士说。
“这儿没有人,……没有人啊!安德留沙,你病了!”
达尼雅抱住她的丈夫,偎紧他,仿佛要保护他,不让幻影危害他似的。她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病了!”她说,哭起来,周身发抖。“原谅我,亲爱的,我早就看出你有点精神恍惚。……你的神经出了毛病,安德留沙。……”她的颤抖也感染了他。他再看一眼那把圈椅,圈椅上已经没有人了。他忽然觉得胳膊和腿发软,害怕了,着手穿衣服。
“这没什么,达尼雅,没什么,……”他喃喃地说,身子发抖。“我真的有点不舒服,……现在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我早就看出来了,……爸爸也看出来了,”她说,极力要止住哭泣。“你常常自言自语,而且笑得有点古怪,……你睡不着觉。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拯救我们吧!”她惊慌地说。“可是你别害怕,安德留沙,别害怕,看在上帝份上,别害怕。……”她也开始穿衣服。直到现在,柯甫陵看着她,才明白他的情况有多么危险,也才明白黑修士以及跟黑修士谈话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才明白他疯了。
两个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穿上衣服,走进客厅。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在他们家里做客的叶果尔·谢敏内奇被哭声惊醒,穿着长袍,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客厅里。
“你别害怕,安德留沙,”达尼雅说,象得了热病似的浑身发抖,“别害怕。……爸爸,这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
柯甫陵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想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的岳父说:“您给我道喜吧,我好象疯了,”可是他只动了动嘴唇,现出一脸的苦笑。
早晨九点钟,他们给他穿上外衣和皮大衣,系上围巾,用马车把他送到医师那儿去。他开始治病。
【注释】
①波利克拉特斯,公元前六世纪萨摩斯岛上的僭主。
②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最后一个大哲学家。
八
夏天又来了,医师嘱咐他们下乡。柯甫陵已经复原,不再看见黑修士,现在只需加强体力就行了。在乡下,他住在岳父家里,喝很多牛奶,每天只工作两小时,不喝酒,不吸烟。
伊里亚节①前夕,家里举行彻夜祈祷。教堂执事把手提香炉拿给司祭,于是在古老而宽敞的大厅里,使人顿时感到有一种类似墓园的气氛。柯甫陵觉得乏味。他就走进园子。他没留意那些艳丽的花朵,只顾在园子里散步。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一忽儿,然后到花园里去散步。他来到河边,走下坡,然后在那儿站住,望着河水出神。那些阴郁的松树以及它们的毛茸茸的树根去年曾看到过他,那时候,他是那么年轻,快乐,朝气蓬勃,如今呢,那些松树不再低声细语,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默默无言,仿佛认不出他来了。确实,他把头发剪短,漂亮的长发没有了,步子无精打采,他的脸跟去年夏天相比,胖得多,也白得多了。
他走过小桥,来到对岸。那儿,去年生长黑麦的地方,现在放着一排排收割下来的燕麦。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边燃着宽阔的红霞,预告明天要起风。四下里静悄悄的。柯甫陵朝着去年黑修士初次出现的方向注视,站了大约二十分钟,一直到晚霞开始暗淡下来为止。
等到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地走回正房,晚祷已经结束了。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喝茶。他们正在谈什么事,可是一看见柯甫陵,就突然住口了。他从他们的脸色断定,他们谈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