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甫陵笑起来,叶果尔·谢敏内奇推开门,要走出去,却在门口站住了。
“要是你和达尼雅生下儿子,我就把他培养成园艺家,”他沉吟一下,说。“不过,这都是空想。……晚安。”
剩下柯甫陵一个人,他就躺得舒服点,拿起那些论文。一篇论文的题目是《论间作》,另一篇是《略谈某君关于新果园中翻掘土地的意见》,再一篇是《再论休眠幼芽之芽接》,其他各篇也全是这一类内容。然而,那口气多么烦躁不安,多么神经质,几乎是病态的冲动!例如有一篇文章,题目根本不是论战性的,内容也极平淡,讲的是俄国安东诺夫卡苹果。
可是叶果尔·谢敏内奇的文章一开头就说.“audiaturaltera pars”②,结尾是:“sapientisat”③,在这两句名言中间夹着各式各样的恶毒字眼,滔滔不绝地痛骂那些“貌似博学的无知之徒,我们那些从讲台高处观察自然的园艺大师先生们”,或者痛骂果谢先生,“他之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接着还不恰当地添了一句生硬而不诚恳的慨叹,说是可惜如今不能用树条抽打那些偷盗水果、折断树枝的农民了。
“这是美好、可爱,有益的事业,可是就连在这项事业里,人们也会意气用事,吵架,”柯甫陵暗想。“大概各处,在各个领域里,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经质和高度敏感的特点。恐怕一定是这样的。”
他想起达尼雅,她很喜欢叶果尔·谢敏内奇的论文。她身量不高,脸色苍白,身材挺瘦,连锁骨都露出来了。她那两只聪明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老是凝望着什么地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步子跟她父亲一样,细碎而匆忙。她谈锋很健,喜欢争论,而且每说一句话,甚至不重要的话,脸上总是带着丰富的表情,同时,做着生动的手势。大概她是个高度神经质的人。
柯甫陵接着看那些论文,然而一点也看不懂,就丢下了。
刚才他跳玛祖卡舞、听音乐时那种愉快的兴奋心情现在又抓紧他,在他脑子里引出许许多多思想。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黑修士。他猛的想到,如果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修士只有他一个人看见,那就说明,他有病,而且已经发展到生出幻觉的地步。这个想法把他吓坏了,然而不久就过去了。
“不过说真的,我挺好,没有干什么有害于人的事,可见我的幻觉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暗想,又觉得心头舒畅了。
他在长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抱住头,克制着那种充满他全身心的、不可理解的欢乐,然后又走来走去,最后坐下来工作。可是他在书上读到的思想已经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了。他渴望一种巨大的、辽阔的、惊人的境界。将近早晨,他脱掉衣服,勉强在床上躺下:应该睡觉了!”
等到叶果尔·谢敏内奇走向园子的脚步声响起来,柯甫陵就摇摇铃,吩咐听差拿酒来。他津津有味地喝了几杯拉斐特④,然后拉过被子来蒙上头,他的知觉渐渐模糊,他睡着了。
【注释】
①普希金的《波尔塔瓦》中的诗句。——俄文本编者注
②拉丁语:请听另一方申诉。
③拉丁语: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④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四
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常常拌嘴,互相讲些不中听的话。
有一天早晨,他们又为一件什么事争吵起来。达尼雅哭了,跑回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出来吃午饭,也没有出来喝茶。
起初,叶果尔·谢敏内奇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仿佛想叫人知道,对他来说,维护公正和秩序高于一切;可是不久他就端不住架子,泄气了。他伤心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叹气:“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午饭时候,他一口东西也没吃。最后他被良心折磨着,感到愧悔,就敲那关紧的房门,胆怯地唤道:“达尼雅!达尼雅!”
门里响起一个衰弱的、哭累的、同时又坚决的声音,回答他的呼唤道:“别理我,我求求您。”
主人们的苦恼影响整所房子里的人,甚至还影响在园子里干活的人。柯甫陵埋头做他有趣的工作,可是最后连他也觉得烦闷,不自在了。为了设法消除普遍的恶劣心情,他决定出头调停。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就去敲达尼雅的房门。她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间。
“哎呀,多么丢人啊!”他吃惊地瞧着达尼雅那张带着泪痕、有好几处发红、神悄悲伤的脸,打趣地说。“难道有这么严重吗?哎呀-呀!”
“您要是知道他怎样折磨我就好了!”她说着,热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涌出来。“他紧自折磨我!”她接着说,绞着手。
“我没对他说什么,……没说什么,……我只是说,不必留用……多余的工人,如果……如果以后需要的话,雇些短工也就行了。要知道,……要知道,工人们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活干了。……我……我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对我说了许多……十分气人的、使人深感屈辱的话。这是为什么?”
“得了,得了,”柯甫陵说,理着她的头发。“你们吵了一阵,你哭了一阵,也就够了。不能老是气呼呼的,这不好,……况且他又无限地疼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