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展开叙述之前先作一番诡辩,我内心知底称不上足够理解赫尔佐格,也正因为赫尔佐格与其哲学影像对于我而言的“未知神秘”给定了我讲述的动力,倘若失却对赫尔佐格的不理解及认知维度匮乏,反之有全面的眼光学识感受赫尔佐格,笔者将没有好奇心并费此心力撰文。
“我不相信上帝凭空创造了万事万物。”--卡斯帕尔.豪泽尔
1.美学结构与叙事方法.
马修甘迪在其文章《黑暗的视觉:沃纳.赫尔佐格电影中的自然表征》里称赫尔佐格试图通过自然的浪漫主义表征重建崇高经验,这在一定程度上深受德国浪漫主义传统影响。《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用一个近似疯癫的角色来讥讽人类以及相伴而生的文明,嵌合了德国浪漫主义传统的剧作设计(尽管赫尔佐格声称他的电影不属于浪漫主义范畴),捍卫真理的卫道士作为异教徒而出现,也是西方历史舞台乃至艺术作品常见的现象,然而值得细究的是人物卡斯帕尔虽然具有疯狂偏执的社会边缘人身份,但精神疯癫属性并没有安插在他身上,赫尔佐格评论道“类似卡斯帕尔.豪泽尔这样一个人物,是有点奇特,或者有点出格,或者有点反常极端的,但是当你看过影片后,你很快就会发现是唯一有头脑有尊严的人,他有一种强烈的人的尊严,而所有其他人才是无理性的、反常的和偏执的。”
赫尔佐格从未受过专业的电影教育,也没有参与剧组训练的经验积累,仅依靠百科全书里15页左右的关于电影制作的内容,完成了一个电影新人对启动拍摄时所需的知识。在如此背景下,他超离于电影工业体制的规则限度之外,摒弃对场面调度把控的细致考究与镜头画格表象的精美塑造,代之以“内在风景”的探索求知与另类维度的电影艺术功能深挖,并将尼采“超人”哲学范式的生命意志奉为圭皋,使其逐步融入影像内核。《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开头以朦胧化的景观呈现趋近梦境的平行组合段:滑动的船桨与漂浮水域的船、洗衣的妇人与面向镜头的凝视、庄重的城堡建筑顶端、抒情的歌剧咏叹调与写意的自然风物并置。旋即又转入剧情的字幕解释“1828年的一个星期天,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孩被发现遗弃在N镇,他几乎不能行走,也不能说话,后来他被锁在了一个黑暗的地窖里,从此,他没有见过其他人、树和房子,直到这天,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谁放了他出来......”摄影机由单纯纪录的视角过渡至“绿丛拂动”的静谧视野,与小提琴演奏的帕卡贝尔D大调卡农共同拟建了一种和谐的事物状态,下一个镜头就切换成颓圮的地窖场景,自称是卡斯帕尔父亲的人为卡斯帕尔穿上破旧衣服将他带出地窖,作为人类社会的“胚胎”来说卡斯帕尔诞生了。在真实事件当中卡斯帕尔是一个16岁的少年,赫尔佐格却选用一个有智力障碍的40岁男人来扮演,产生较大争议,但卡斯帕尔扮演者布鲁诺.S童年曾遭受幽禁,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收容所,角色和演员境遇出现了某种可能性重合,所以那种对封闭空间--地窖的情感认知几乎无需演绎。
赫尔佐格借助古典油画质感的自然影像延宕叙事的发展,从地窖中带离卡斯帕尔的过程使作者的美学思想展露无遗,作为“野生”的电影制作者,他一直强调电影是一种运动而非美学,不是抽象的学术思考,而属于文盲的艺术。基于这种反叛,他重构了独属于自己的美学秩序,在新德国电影运动浪潮里创建崭新的影像语言,电影史学家大卫.波德维尔将赫尔佐格纳入了德国感性主义的行列,指出他利用相对怪异的视觉符号逼使观众“直面”影像本身。电影里主角卡斯帕尔走向社会融入文明的时间进程被虚化,衍变的不同阶段有意识地区隔开来,转以人物对话交代时空替嬗,如收养卡斯帕尔的教授对他说“在这短短两年里,我教你文字和语言,帮你补回失去的时间”标示着原先处于野蛮状态的卡斯帕尔已经基本进入文明社会。赫尔佐格毫不掩饰他对歌剧的痴迷,并仰赖音乐的力量外化出内在生命的律动,如卡斯帕尔出离黑暗的地窖在草地上沉睡的景观,近乎悲悯的圣咏仿若在歌颂一个无暇的未被文明涂抹的生命出世,洛克主张一切知识导源于经验的白板说将要在具体的个人身上实现,或许是由于不忍将这一时间静滞的景别打破,固定机位的长镜头成为了赫尔佐格惯用的摄制方式,此时音乐不仅是给予场景补充,继而变成营造诗意韵味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一种简练但不乏丰厚文本内涵的美学描述风格得以形成。在尤里斯.伊文思看来“长镜头可以令观众置身于现场,让自己的思想参与到当时的事件中去,切身感受到完全的真实。”然而针对赫尔佐格的长镜头而言不存在“完全的真实”一说,他蔑视真实电影并主张“臆造、联想和风格化是通向深层真相的必由之路。”赫尔佐格沿用前辈早已有之的反叙事手法同时,热衷在叙事的间隙插入地域空间的景观摹绘,“纪录”与“虚构”在他这里不构成二项对立式,纯粹包含自然景观的空镜头“纪录”与具有文化象征的虚构“叙事”各自独立且相互阐释,这无疑也会造成“事件”“时间”的断裂,导致不同影像拼贴的间离效果,电影叙事变作了一个零落的话语体系,剧作因果链条的也被淡化隐匿起来。打破线性叙事框架作出去戏剧化的选择之后,剩下的便交由张扬的思想驰骋,《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也叫做《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大家》,卡斯帕尔在被授予文明的教育之后,出现了作为原始标本的个人对文明的质询,无论是导演还是角色存在着规范的偏离,而这种对群体规范的悖反是赫尔佐格乐于讨论的议题,利己主义趋利避害的人类与利他性的上帝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仿佛被他看穿,太人性的虚伪所构造出非人性形象遭受了质疑,“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侏儒,他就像是每个人的小我,每个人浓缩的本质,在我们的体内尖叫着想出来,他最能说明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一个摆脱蛮荒环境、不具备童年体验却有创伤性经历的怪物正紧靠文明标准,并坚守着强烈的超验的个人意志来抵抗文明内部的“非理性”。
沉睡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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