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石塔第九层,外面看灯火辉煌,进来却是两眼一片漆黑。袁彬站定聚拢目光,发现里面的空间远比想象的大。这时铁刀的刀芒一闪,将他身边三尺的距离照亮。梦星辰说顶层会有阵眼,阵眼在哪里?袁彬在大厅里环顾四周,看到中央的位置有一座神像。而远端隐约传来钟鼓之声,让他心声一阵恍惚。
这时,在神像的侧后方出现了一个孩子。袁彬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孩子,的确是太子!他激动地将对方拉到身前,问道:“殿下,是否无恙?贼人在哪里?”
但袁彬刚说完这句话,周围的场景忽然一变,他们所在地方不再是青狐塔,而是一处浓烟滚滚,遍地泥泞的战场。
一队又一队的蒙古军队在附近游弋,朱祁镇眼中惊恐至极。袁彬将他护在身后,沉声道:“殿下莫怕,袁彬在此。”
说话间,有敌军杀了过来。袁彬手提铁刀连斩数人,刀锋入肉的感觉真实而残忍。这不是幻觉?这怎么可能不是幻觉?袁彬仔细审视朱祁镇,那六岁大的孩童已经吓蒙了。袁彬索性将他背起,衣带一收将孩子绑在自己身上。他提着铁刀,不断击退敌人,但这片该死的战场上居然全是蒙古人,而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太子,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到这里的吗?”袁彬问道。
“不知道。”朱祁镇哭着回答。
“你有没有见过其他锦衣卫?”袁彬又问。
朱祁镇想了想,继续摇头。
袁彬远望前头一座破庙,连赶几步登上高坡,才看清整个战场。这是一面倒的屠杀,不知数量的蒙古军队正在追逐大明甲士,难以理解的是大明将士的人数并不占劣势,却没有一点像样的反击。袁彬护着孩子,气喘吁吁地望着周围,心里乱成一团。杜郁非在哪里?梦星辰又在哪里?若说是先前入青狐塔的事是做梦,手里怎么会有梦星辰的铁刀?
而幸亏有了这把铁刀,不论面对多少敌人,他都能一刀斩之!
梦星辰赤手空拳进入青狐塔,第一层大殿静悄悄空荡荡,他不作停留径直向上走。当他脚步刚踏上第三层,周围的景物就恍惚一变。
这是一片林间精舍,竹林和梅花将房子衬托得格外幽静。梦星辰微微一怔,这里是他去九华山前,和妻子东方清冉选好的住所。房子是他亲手所建,树是几个朋友一起挪种来的。如果当时没有去九华山,是否仍和清冉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如果没有去九华金顶,清冉就不会坠崖。他鼻子微微发酸,眼眶也红了。如果在九华山上忍过一时,不和清冉的师父发生冲突,是否就能快乐平安……
只是我不可能在这里,梦星辰拳头握紧突然腾身而起,人出乎意料地升起二十余丈。他注视着脚下变小的景物,默然闭上眼睛,这一切很美好,可惜终究是假的。“嘭”!他睁开眼睛时,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暗淡,这是一个深沉,而又炽烈的夜晚……
大火!两间茅屋正熊熊燃烧!
梦星辰面色陡变,这是他童年的老屋。不能,不能烧!我娘还在里面……梦星辰大步向前,就见爹正背着幼小的自己跑出屋子。可是!我娘还在里面!爹,放下我,快去救娘!不用管我!梦星辰张大了嘴,却无法呼喊,他这才意识到少年时期的自己,其实是个哑巴。七岁前,他都不能说话……
啊!哎……梦星辰狂奔几步,那十来步的距离,将他从壮年的汉子变回七岁的少年郎。那十来步的距离,让他从无所不能的武林刀君,变成了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孱弱孩童。他……仍旧救不了娘。
“这是我最不想回忆的事。”梦星辰身处火海,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我六岁那年见到武当侠少杀了本地县令赵君池,导致武当和少林的低阶弟子寻我灭口。他们一把火烧了我家,没有烧死我,但烧死了我娘。我爹带我千里逃亡……为何要让我回想这些?你以为这些能打击到我?”
梦星辰站在火中仰天长啸,两滴清泪在火中飞腾。
血……爹的血……好多血……这是个暗红的世界……没有人天生就该被欺负,没有人必须被人欺负无法还手!
“儿子,爹给你一样东西,是你爷爷传下来的给爹的。天下的大侠都是狗屁。少林寺早晚会找上来的,再来的坏人爹不一定能对付了,说不定有一天你要靠自己。”
那是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刀柄刻有一式刀法——“破军一式”。
梦星辰面无表情地看着雪地里的一切,而他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雪地里到处都是尸体,那个七岁大的少年如同无家可归的野狗,痛苦而疲惫地爬下山,一路向北去往昆仑。
“你很快就会知道,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我回忆起这些。”梦星辰能感觉到偷窥他的目光一闪而过,他大袖一挥,恨声道,“因为多年以来,我已心如铁石!”
但是一切仍未结束,他那颠沛流离,撕心裂肺的人生,不断被呈现在眼前。
这一路过来,真是刀山血海啊。梦星辰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容,是的,这些都是我经历的,即便再来一次又如何?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道路亦为之塌陷,但他仍旧在不是道路的路上继续前行。梦星辰手作刀状,默然向前一划,从天际到地平线划破一道刀痕。
一切景物烟消云散,梦星辰重新回到了塔内,这是安静的石塔八层,面前站着的是夏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