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失去知觉的当口,阎先生手指翻转,在她发丝间细细一捻,不出片刻,从中捻出道同发丝一样纤细的红线来。将这线缠绕到自己的中指上后,他站起身,朝着静静观望的罗文修抱拳一笑:“深夜打扰,冒犯之处还请罗老板恕罪。”
“先生此言差矣。自四年前一别,今日终有幸再度见到先生,实属文修的幸事,不如就此坐下,让文修唤人沏上一壶好茶,同先生好好叙叙旧,先生意下如何?”
“叙旧倒是不必,只望罗老板能将刚才从我这小丫环身上取走的东西归还给阎某,阎某自当感激不尽。”
“不知先生指的是何物?”
闻言阎先生再度莞尔一笑。
没有回答,只负着双手慢慢踱到屋内那口衣橱边,将罩在上面那层红布一把掀落:“好重的血腥味,平白糟蹋了一室的桂花酒香。”
十九.
一人多高一口楠木橱,黄澄澄,油亮滑腻,好似一块凝脂打造而成。随着红布的滑落,从内扑面而出一股木香的芬芳,混合着漆水隐隐的清冽,一瞬间掩去了屋内那层忽隐忽现的血腥气。
这样一口精致光鲜的衣橱,却因了表面一层纹理,而显得有些诡异。
那纹理本是天然的树纹,但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出一张张形态各异的人脸,如此巧妙,实属罕见。阎先生伸手叩了叩橱门,轻叹了声:“好一段鬼脸香楠。”
“先生若是喜欢,文修手中还收着一段,趁着气候干爽让人打一张琴台,隔几日给先生府上送去。”
“这倒不必。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如此一口陈年的衣橱,木中却透着新鲜漆水的香,罗老板重新为它上过漆了么?”说完,见罗文修站在一旁静默不语,便将那衣橱打开,一眼望见那道隐在层层衣服之后的橱壁,不由笑了笑,“原来并非重新上漆,而是换了橱壁。但,沉香木虽好,如此替换,是否有些暴殄天物?细想罗老板必然不是那暴殄天物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带着残破不堪的何小芙,连夜来托我将她制成皮影了。”
一番话说完,罗文修依旧不语,望着阎先生的那双眼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如野兽般透着道淡淡的光。
过了片刻,低头一笑:“当初之事时过境迁,先生不提也罢。”
“时过境迁么?既是时过境迁,是谁在遭我拒绝后擅自将何小芙那具充满戾气的尸身制成了‘死影’,又是谁将那具‘死影’藏匿了四年之久,现如今试图从我丫环体内寻出改进之法,违逆天理,要将那早已过了留存时限的‘死影’制成不灭之身?”
“先生是在指责文修违逆天理?先生既然如此在意天理伦常,那么这位清桐姑娘又算是什么?她不正是先生这些年来所制而成,当今世上最为违逆天理的一具‘死影’么?”
“你以为两者是相同的?”
“文修正是这样以为。”
“那么我且问你,‘死影’在人世逗留的时间至多不过月余,一旦超过界限,内中魂魄便会分崩离析,致使身外表皮也腐蚀糜烂。何小芙被你制成‘死影’已有四年之久,她是靠着什么来维持如今鲜活模样的?”
罗文修抬头朝阎先生望了一眼。
他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放在嘴边轻轻舔了舔,直至伤口渐渐收干,方才道:“妖精自有妖精的方式,想必先生识得文修至今,应该明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妖,便该明白,所行诸事皆有底限,否则扰得天地失衡,即便你是神,只怕也担当不起。当年楼中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人,现今先后死去的柳月容姐妹,她们死于何人之手,我想你心知肚明。”
“那些人死有余辜。当日害得小芙容貌尽毁的那名官员,便是当年宗人府左宗正周岩之。”
“莫不是当今圣上身边宠姬周贵妃的父亲?”
“正是他。”
“这么看来,四年前他坠马而死,并非是死于意外了。”
“是文修所为。同年文修还杀过一人,那人只怕根本不知晓文修为何要杀他。所有人都以为小芙因不堪忍受面目俱毁而自尽,却无人知晓她是死于一场极为卑鄙的阴谋算计。
“当年为得到入主芙蓉阁的机会,林施施在丫环小红的唆使下买通老鸨张嬷嬷,让她放出风声,说小芙愿脱离清倌儿之身,价高者便可得。她们没料想这一招不仅让小芙得罪了朝廷命官,还连累被毁了容,真可谓一举两得。但摇钱树一瞬间变得连鸡犬都不如,对于张嬷嬷来说着实有些遗憾,为免她日后想不开自尽身亡彻底失去了价值,便匆匆将她卖给了一个明知道她已毁了容,却仍以高价为她赎身的富商。
“若那富商是个寻常之人,倒也罢了,谁想却是当初那个一再被小芙蔑视的重症病人。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此人名唤汪贾,长年虐待妻妾丫环如中毒瘾,其暴戾在京城中是出了名的,所以小芙进了他的门,无疑便是进了虎狼之穴,他不单时不时寻着当年她拒绝他时所说的话,对她一顿毒打,还在打过后,命府中家丁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浸泡在盐水里,听着她的惨叫声安然入睡。可怜她从出生至今几时吃过这样的苦,蒙过这样的羞?因而短短半月后,便带着一身伤痛和凄厉的愤恨自尽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