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去打鸟吗?”他说,“啊?”
“是的,如果找得着的话。”
“我跟你一道去……行吗?”
“行,行。”
我们便前去了。伐去树木的地方约有一俄里。说真的,我打量卡西扬的时间比注视自己的狗的时间要多,给他起“跳蚤”这外号是不无道理的。他那黑黑的没有遮盖的小脑瓜(不过他的头发可顶任何帽子)在灌木丛里一闪一闪。他走起路来格外敏捷,似乎老在蹦蹦跳跳,时不时地弯腰,扯些草塞在怀里,嘴里在嘟嘟哝哝,老是用他好奇而古怪的眼光打量着我和我的狗。在低矮的灌木丛里,在一些“小旮旯”里,在砍过树木的地方,常常有些灰色小鸟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飞着,啁啾着,又飞上飞下。卡西扬滑稽地学着小鸟叫,和小鸟们相互呼应。一只小鹌鹑从他的脚边飞起,啾啾地叫着,他也跟着它啾啾地叫;一只云雀飞下来,在他头顶上鼓动翅膀,嘹亮地歌唱着,卡西扬也跟着它一道唱起来。跟我他一直没有说话……
天气晴好,比先前更晴好;但炎热依然如故。明朗的天空上稍稍飘动着高高的稀疏的云朵,白中带点黄,宛如晚来的春雪,有时又像卸下的白帆,平平的,长长的。它们像棉花似的蓬松柔软的花边每一会儿都在慢慢地然而很明显地变化着:这些云朵都在渐渐消融,没有投下阴影来。我和卡西扬在这迹地上逛了很久。不及一俄尺高的嫩枝以光滑的细枝围着那些发黑的矮树墩;这些树墩上长满了带灰边的圆圆的海绵状木瘤,这种木瘤可以熬制成火绒;草莓向它们伸来粉红色的小须;木瘤上还长出密匝匝的蘑菇。讨厌烈日暴晒的长草不断缠绊我的双脚;树上微微发红的嫩叶闪着金属般的强烈的光,使人眼花缭乱;到处有一串串淡蓝色的野豌豆、一朵朵金黄色的毛茛花、半紫半黄的蝴蝶花,异彩纷呈;一些荒无人迹的小径上长满一丛丛红色小草,那是原来的车辙,小径旁边堆着几俄丈见方的一垛垛木柴;由于风吹雨打都变黑了;它们投下了斜方形的淡淡的阴影,其他地方就没什么阴影了。轻风时吹时停,有时一下直接扑面而来,仿佛吹得起劲了,周围的一切都欢快地喧闹起来,摇晃起来,动了起来,蕨类植物柔软的顶端也在翩翩起舞——你正在为风的来临而欢喜……可是它又停下来了,一切又都不动了。唯有螽斯仿佛恼怒了,放声齐鸣着——这种不断的郁闷而枯燥的叫声真令人厌倦死了。这种叫声同正午的固执的酷热倒很匹配;这种叫声仿佛是酷热所生,仿佛是酷热把它从炽热的地里召唤出来的。
我们连一群鸟儿也没有碰上,后来就去到另外的迹地上。这儿一些新伐倒的白杨树可悲地躺在地上,压住了一些青草和小灌木;其中有些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绿的,可它们已经死了,从一动不动的树枝上萎靡地耷拉上来,其他树的叶子已经干枯了,蜷缩了。一堆堆新鲜的黄白色木片躺在潮湿发亮的树墩旁,散发着特别的沁人心脾的带苦味的气息。在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斧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每隔一会儿,就有一棵青葱的树木好像鞠着躬、伸开两臂似的庄重而缓慢地倒下来……
老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野禽;最后,从那长满苦艾的橡树丛里飞出一只秧鸡。我放了一枪;秧鸡在空中翻了个身便栽下来了。一听到枪声,卡西扬便赶紧用手遮住眼,一动不动,直到我装好枪,捡起那只秧鸡。等我向前走了,他便到那死秧鸡落下的地方,弯下身去,瞧着那溅上几滴血的草地,摇了摇头,惶恐地瞧了我一眼……后来我听见他嘟哝说:“造孽!……唉,真造孽呀!”
炎热终于迫使我们躲进树林。我急忙跑到一个高高的榛树树丛下,树丛上边优美地舒展着一棵槭树的轻盈的树枝,那是一棵年轻而挺拔的槭树。卡西扬在一棵砍倒的白桦树粗的一端坐下来。我端详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摇曳,叶子的淡绿色阴影在他那随便用黑色上衣裹着的孱弱的身体上和他那小脸上缓缓地前后滑动。他没有抬头。他老是不吭声,使我感到挺没趣,我便仰面躺下来,欣赏起那些乱纷纷的树叶在明亮的高高的空中平静地嬉戏。在树林里席地仰卧,向上眺望,真是其乐无比呀!你会觉得,你是在观赏深不可测的海洋,觉得它辽阔地伸展在你的“下边”,树木不像是从地上耸起,倒像是大树的根往下伸,垂直地落在明净如镜的波浪中;树叶时而像绿宝石似的透亮,时而浓得成为黄绿色和墨绿色。在远一些的地方,细枝末梢上有一单片叶子纹丝不动地停在透明的蓝空里,旁边的另一片叶子在晃动着,好像池中的鱼儿在戏耍,似乎是自己在动,而不是风吹动的。一团团白云像一座座水下仙岛,悄悄地浮来,又悄悄地离去。忽然,这整片海洋,这光辉的天空,这些洒满阳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都流动起来,闪烁着流动的光,响起清新的、颤悠悠的沙沙声,宛如突然而来的波浪的无休止的细微拍溅声。你静静待着,瞧着,心中变得多么欢畅、宁静、甜美,这是笔墨所无法形容的。你瞧,那深邃清澈的蓝空会使你的嘴唇泛上跟它一样纯洁无瑕的微笑,一些幸福的回忆,就像天空中的云,也好像与那些云一道,缓缓地飘过你的心头。你老觉得你的目光越投越远,它带着你奔向那平静的、明亮的无底的深处,使你无法脱开这种高处,这种深处……
“老爷,老爷呀!”卡西扬冷不防地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话了。我惊异地抬起点身来;在这之前,他对我的问话往往爱答不理,可这一下他却自动开口了。
“你有什么事?”我问。
“你为什么射死鸟儿呢?”他直盯着我的脸说。
“什么为什么呀?……秧鸡是种野味,可以吃嘛。”
“你可不是为了吃而打死它的,老爷,你才不去吃它呢!你打死它为的是取乐。”
“你自己可能也吃鹅、吃鸡什么的吧?”
“那些禽类是上帝规定给人吃的,而秧鸡是树林里的自由的鸟儿。也不光光是秧鸡,还有许许多多的生物:所有树林里的、田野里和河里的、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处的和低处的——打死它们都是罪孽,要让它们在世上活到自己的寿限才是……人有自己的食物;人另有吃的和喝的东西:粮食——上帝的恩赐,和天赐的水,还有老祖宗传下来的家禽家畜。”
我惊奇地瞧了瞧卡西扬。他说起话来可流畅着呢;他没有字斟句酌,说得既平静又兴奋,既温和又严肃,有时还闭起眼睛。
“那么依你看来,捕鱼也是罪过的啰?”
“鱼的血是冷的,”他挺自信地回答说,“鱼是不会作声的生物。鱼没有恐惧,没有快乐;鱼是不会说话的东西。鱼没有感觉,鱼的血也不是活的……”他沉默一下,又接下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天上的太阳,血是避光的……让血见光是大罪过,是大罪过和可怕的事……唉,是大罪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