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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4)

时间:2022-05-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屠格涅夫 点击: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我瞧着这位奇怪的老头,说真的,心里感到十分的惊讶。他的话不像是庄稼人说的话,普通的老百姓说不了这样的话,嘴巧的人也说不了这样的话。这种话是经过思索的,是严肃而奇怪的……我没有听说过这类的话。

  “请问,卡西扬,”我直盯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问道,“你是干什么行业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提问。他的目光不安地转了片刻。

  “我是依上帝的吩咐过日子,”他终于回答说,“说行业嘛,我没有,我什么行业也不干。我打小起就非常无知;只干一点能干的事,我干活不大行……我哪儿行呀?身体差,手也笨。不过,春天的时候我就去逮夜莺。”

  “逮夜莺?……你不是说,树林里的、田野里的,其他任何地方的生物都不应该碰吗?”

  “是这样,杀死它们是不应该的,死应该是自然到来的。就拿木匠马尔滕来说吧,木匠马尔滕本是活着的,可是活得不长便死了;现在他的老婆既为丈夫悲伤,也为不大点儿的孩子发愁……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种生物能混得过死。死不会随便来,可是你也逃脱不了它;不过帮助死是不应该的。我是不会打死夜莺的,决不会的!我逮夜莺不是为了折磨它们,不是害它们的命,而是为了让人高兴,让人开心快乐。”

  “你是去库尔斯克逮夜莺吗?”

  “库尔斯克我也去,有机会时还去得更远。在泥沼地里或树林旁过夜,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在荒僻地方过夜:那里有山鹬啾啾地啼鸣,有兔子吱吱地呼喊,有野鸭子嘎嘎地叫唤……晚上我留神地观察,早上我细细地倾听,天有点亮时就在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得可甜美啦,也很悲伤……真的很悲伤。”

  “你卖夜莺吗?”

  “卖给善良的人。”

  “那你还做些什么?”

  “怎么做什么?”

  “你干什么活呀?”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什么活也不干……我干活很差劲。可是我会识字。”

  “你识字?”

  “我会识字。这多亏上帝和一些好心人。”

  “那么,你有家小吗?”

  “没有,没有家小。”

  “怎么的呢?……都死了吗?”

  “不,就是没有:我这一辈子不走运。这全是上帝的安排,我们都是在上帝的安排下过日子的;做人应当正直——这最要紧!就是说,得让上帝中意。”

  “你没有亲戚吗?”

  “有……不过……就是……”

  老头不大愿意说。

  “请说说,”我又说起来,“我听到我的车夫问你为什么不把马尔滕的病治好,这么说你会治病?”

  “你的车夫是个正直人,”卡西扬有所考虑地回答说,“可也不是没有罪过。管我叫医生……我算什么医生呢!……谁又会治病呢?一切全得听上帝的。是有一些……有一些草呀、花呀确实有些效用。比如说鬼针草吧,对人就有益处;车前草也是;说说这些草并不丢脸,这都是一些纯洁的草——是上帝赐给的。可是另外有些草就不是这样了:它们是有点用,可也是罪过,连说说它们都有罪过。要不,还得一边做祈祷……当然啰,也有这方面的祷词……谁信谁就得救。”他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没有给马尔滕什么药吗?”我问。

  “我知道得晚了,”老头回答说,“有什么说的呢!人的寿命生来就有定数。木匠马尔滕是个短命的人,他在世上活不长久,就是这么回事。可不,凡是注定在世上活不长久的人,太阳就不像对旁人那样给他温暖,粮食对于他也没什么用——好像有什么在召他去……是这样的;愿他的灵魂安息吧!”

  “你们被迁到这儿很久了吗?”稍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

  卡西扬震颤了一下。

  “不,不很久,大概有四年吧。老东家在世那会儿,我们都是住在自己原来的地方,后来监护局要我们搬迁。我们那老东家心肠软,脾气温和,愿他进天国!当然,监护局做得也对;看来,也只好这样。”

  “你们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本住在美丽的梅恰河边。”

  “那地方离这儿远吗?”

  “一百来俄里吧。”

  “那边好一些,是吗?”

  “好一些……好一些。那边地方宽阔,河流多,那是我们的老家;这儿不开阔,又缺水……我们在这儿很孤单。在我们美丽的梅恰河边,你登上山冈,登上去一看,我的上帝呀,那是什么景致呀,啊?……有河,有草地,有森林;那儿有教堂,再过去又有草地。能看得远远的,远远的。看得多远啊……你瞧呀,瞧呀,实在美极了!而这边的土质确实好一些,是砂质黏土,庄稼人都说,这是上好的砂质黏土;我那些庄稼满处都长得好着呢。”

  “喂,老大爷,你说实话,你大概很想回老家走走吧?”

  “是呀,很想回去看一看。不过到处都不错。我是个没有拖家带口的人,不愿意老待在一个地方。可不是!老待在家里有什么劲?很想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他提高嗓门接着说,“那的确会轻松愉快些。太阳照耀着你,上帝更看清你,唱起歌也更带劲。看见有什么好的草,你看出来了,就采一些。那儿有流水,比如说,是泉水,是圣洁的水;你发现了,就喝个够。天上的鸟儿在歌唱……库尔斯克再过去就有草原,那是多好的草原啊,真让人惊奇,让人喜欢!那是多么的宽广,真是上帝的恩赐呀!人家都说,那些草原直通温暖的大海,那儿住着一只叫‘加马云’的鸟儿,它的声音可甜美啦。树上的叶子无论冬天秋天都不掉落,银树上长着金苹果,人人都活得很满意,很公正……我很想到那边去走走……要说,我到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我到过罗姆内,到过辛比尔斯克那座挺有名气的城市,也到过有不少金子做的教堂圆顶的莫斯科;到过‘乳娘奥卡河’,到过‘亲爱的茨娜河’,到过‘母亲伏尔加河’,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善良的庄稼人,也到过一些体面的城市……所以我很想到那边去……而且……很想……也不光是我这个有罪的人……别的许多庄稼人也都穿着树皮鞋,一路乞讨着,去寻求真理……是呀!……待在家里干什么呢,啊?人间没有公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后面这几句话卡西扬说得很快,几乎听不清;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连听也听不见,他那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了“疯子”这个称号。他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似乎清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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