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的确有很多亮点,但它的大锅是它的贝果背不起的,它的“意义贝果”在一团大杂烩里被吞噬分解。有人觉得好吃,有人觉得难以下咽,有人觉得吃着还不错却拉肚子了。为什么《瞬息全宇宙》让我消化不良?因为其本质还是好莱坞的一颗安慰剂,将现实问题浅尝辄止地提及,又一股脑地通过家庭和解来化解,转移了社会主要矛盾。于是我重新确认《瞬息全宇宙》的类型标签:喜剧、奇幻、冒险。果不其然,我的科幻预期一开始就错了。
好莱坞机制的伪装 将之定位为超级英雄电影,不是没有道理。早期超级英雄电影的主角设定具有双重身份,一重身份是普通人,另一重身份则是超级英雄。伊芙琳符合超英设定,她也有两重身份,一是多重宇宙中的每个普通人,二是发现并试图连接多重宇宙的领导者。而女儿乔伊正是作为对立面的超级坏蛋,拥有无限能量、驾驭纯粹混乱。同时,不同之处在于,伊芙琳一开始没有拯救宇宙的伟大口号,还一团乱麻的她不想参与这一切,也并不在意其他宇宙是否被毁。那驱使她成为救世主的动因是什么?被父亲抱怨、与女儿疏远、就连丈夫也打算离婚,伊芙琳觉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她羡慕其他宇宙优秀的自己,像极了我们当下内卷而焦虑的个体。当看到那个大坏蛋是她女儿,她便决定打败丘布·图巴姬救出女儿。于是,她从被迫到主动踏上了拯救宇宙之路。为了救出女儿、证明自己,一切合情合理,个人与英雄做了完美的结合。这样看来,似乎更拉近与现实的距离,但即便换了一层皮,内里依旧是对现实主要矛盾的消解,而这样的伪装变得更具欺骗性。正如列维-斯特劳斯在对神话学的研究中所指出的,“神话的目的是提供一个逻辑模式,以便解决某种矛盾”,但“如果这种矛盾是实在的话,那么这项任务是无法完成的”。超级英雄与超级坏蛋具有母女与正邪两重关系,《瞬息全宇宙》对传统超级英雄电影三角结构进行了一次更新,但个人与大众的神话结构依旧如此,不过又是对现实矛盾的一次转喻与缓和。这成了我消化不良的罪魁祸首。女儿乔伊变成丘布·图巴姬获得无限大的权力,走向道德虚无主义的“无意义”,在伊芙琳与之对峙的过程中,得出的结论之一是人类的自大与渺小。没错,但另一方面引人思考的是,为什么形成了这样的道德虚无主义?影片最后没有回答相关的现实问题,而是通过回归家庭悬置了社会矛盾。个人与大众的矛盾通过家庭得到连接与化解,我们在现实中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于是你告诉我:累了吧,快回家吧!家庭是最温暖的港湾,家庭和睦什么都能解决。这样真的就够了吗?这不是我对其可能会有的科幻思辨性的价值期待,但作为好莱坞大片完全成立。好莱坞机制与其试图展现某些社会问题互相违抗,是其一重悖论。 差点意思的贝果 另外,《瞬息全宇宙》的“意义贝果”表达了什么?韦蒙德向伊芙琳解释她是救世主时,贝果第一次出现了。它是丘布·图巴姬建造的神秘之物,导致人们逐渐对生活不满。而怎样才能回到从前呢?韦蒙德说这就是阿尔法宇宙的任务:找到救世主,让世界变回原来的样子,伊芙琳就是救世主。换言之,贝果是导致人们无意义的黑暗之洞,来自于丘布·图巴姬的虚无感,只有伊芙琳能改变这一切。那么回归到个体,丘布·图巴姬为什么会有虚无感?伊芙琳如何改变这一切?电影里,丘布·图巴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了这个贝果上,使它坍塌成虚无。回到刚刚提及的“道德虚无主义”,丘布·图巴姬可以说是韩炳哲所提“倦怠社会”的产物,从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他者的消失促成了对自己的自恋,扩大了某种人类的自大。《瞬息全宇宙》提及这样他者的消失非常吸引我,但可惜的是,它进行了一种自相矛盾的表达。一方面,影片试图通过爱换回他者,丘布·图巴姬拥有了一切权力,也失去了所有他者,伊芙琳通过母爱唤醒了女儿乔伊;另一方面,影片却依旧存在用非此即彼的对抗形式来解决矛盾,并试图用不虚无的爱粉饰其中奇观下的虚无。伊芙琳与丘布·图巴姬的对战是超英套路,但就像影片里韦蒙德对伊芙琳说的:“试着想救你女儿的蠢计划,把多重宇宙里的每个人都惹毛了”。这并不是某种对他者消失的抵抗,依旧是同者逻辑。多重宇宙带来了体验他者的异质性可能,但丘布·图巴姬的随意成为可能的他者,又似乎造成了某种对他者的虚无感,让异质性的可能聚集到个人的自恋上,排斥了对他者的接纳。同时,回到当下世界的美好,似乎对其他宇宙的不安做了一次修正,让我们意识到当下的珍贵。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造成了对他者的排斥。当丘布·图巴姬第一次被伊芙琳指认为自己的女儿乔伊时,伊芙琳控诉她将她的女儿“变坏”:不再打电话回家、从大学辍学、纹纹身、觉得自己是同性恋。这些是这个世界的伊芙琳所具有的观念。丘布·图巴姬告诉她:宇宙比你想象的还要大,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言外之意似乎是,你的所有规则在别的宇宙里又不一样了,你的纠结毫无意义。这体现了某种“徒劳的生命之焦虑”,而拒绝他者否定性的体系,会引发自我毁灭的动向。最后将一切以贝果作结,似乎将这些都归纳为人的自大与渺小,归纳到无意义的焦虑不安上,是否过于简单了呢?正是基于此,不是摧毁规则,而应重建规则;不是回避当下的矛盾,而是重塑他者的否定。或许这并不是一个类型片需要被苛责的理由,但这是它带给我的消化不良与思考。这种用虚无主义面对虚无主义的做法是其二重悖论,即便它找到一个家庭的幌子与爱的口号,也无法掩盖核心表达的缺失。 用感知抵抗虚无 《瞬息全宇宙》里的“宇宙穿梭”只能获取其他宇宙的技能,如果沉迷这种诱惑,就会引发矛盾和混乱,这是对人类欲望的警示。当伊芙琳反问:“还有什么能比死更糟糕?”或许影片给出的答案是虚无,同时试图用对现实的感知抵抗虚无。叛逆少女与传统母亲是这对超英人设的亲民身份,传统母亲以各种“为你好”的名义对女儿施加无形的压迫,其中的偏见与束缚让其不堪重负,而叛逆少女制造出极端地宇宙混乱,企图用虚无之贝果将母亲收编。某种程度上,影片对贝果的虚无表达,包含着积极与消极两种态度,既是对人类傲慢的反讽,亦是造成自我毁灭的黑暗物,而这种暧昧不清也导致了前后矛盾。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认为修身养性是一种生命的闭环形式,在僻静的生命中,感知也变得完整。石头段落的无声便是这种体现,这一场景因前面的花哨而格外突出,又因撑不起它的花哨带来的各种可能性反思而变得单薄。即便表示人类不该因欲望与傲慢而党同伐异、自相残杀,也无法挽救前三分之二的花哨对抗。更搞笑的是,结尾伊芙琳又通过个人的渺小强调母女之间的纽带价值,似乎成了对前面反驳母亲施加压迫的一次撤回。完全赞同人类应怀谦卑之心面对宇宙的浩瀚与人类的渺小,也赞同需要通过对当下意义的具体化抵抗面对抽象无意义的虚无危机。当我正感动于石头宇宙里伊芙琳移向乔伊时,一句“There are no rules!”又让我情绪急转直下,多好的一句制造混乱的口号。谦卑不代表没有原则,也不该偷换诸如“原则”与“偏见”等概念。《瞬息全宇宙》用巧妙的点子表现了更多的问题,但可惜的是,它花哨的外壳与前后矛盾的表达,同样让更多的问题被悬置、被套路化、被消解了。因此,并不是否认影片最后关于爱的表达,而是对这部影片作出的一点悖论性思考。恰是因为影片提到了很多现实问题,所以才会令人期待最后的某些想象性可能。现实问题不是通过简单的大团圆结局可以解决的,但它只是一部好莱坞类型片而已,某些期待反倒变得不合理了。作为好莱坞大片,《瞬息全宇宙》十分成功地实现了它的价值,给人们一颗安定剂,让人们在现实困境中暂时脱身找到出口。但稍加思考,便会发现其中的欺骗性抑或某种失落感。就像《你知道,你的楼梯很漂亮》里阿涅斯·瓦尔达对类型电影与实验电影玩的一点小聪明,去影院观影给我们提供了某种仪式感,我们在观影中获得某种对现实的想象性解决,但离开影院之后的失落感亦无法避免。最后,毋宁用《瞬息全宇宙》结尾段落的核心表达作结:你值得被爱,也总有些什么值得你去爱。这也是影片所想传达的,我们用以对抗无意义的方式。 |